那行记录着“人性化参数微调”的系统日志,像一个无声的嘲讽,在屏幕右下角停留了三秒,然后悄然隐去。
马军看着那片恢复了光洁的屏幕,仿佛刚才泼上去的不是酒,而是他自己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。
“它在学我们。”陈浩南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房间里那个看不见的,正在疯狂进化的怪物。
马军没说话,他走回中岛台,拿起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红酒,给自己又倒了一杯。他现在需要这股烂木头味来提醒自己,他还是个人。
“下一个。”马军端着酒杯,指了指屏幕上剩下的两个词,“义气,还是地盘?”
陈浩南的目光,落在了“义气”两个字上。
如果说“规矩”是马军的战场,那“义气”,就是他的命门。
他没有立刻动手。他只是看着那两个字,像在看一张褪色的,很久以前的合照。照片上的人,有的死了,有的散了,有的,还不如死了。
“十四岁,我跟大佬b。没饭吃,他给我一碗牛腩面。”陈浩南开口,像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,“十五岁,帮他看场,被人开了瓢,缝了九针,他来看我,带了一篮水果。十六岁,他叫我去砍人,我去了。”
马军安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他知道,这不是在闲聊,这是“首席科学家”在描述他的原始样本。
“你说,这碗牛腩面,这篮水果,这九针的医药费,加起来值多少钱?”陈浩南问。
“不够买你一条命。”马军回答。
“但那时候,我觉得值。”陈浩南说,“我把他当大佬,也当阿哥。他让我死,我可能都不会犹豫。”
他走到屏幕前,伸出手,点开了【义气】的建模界面。
“所以,‘义气’的起点,不是等价交换。”陈浩anan在空白的屏幕中央,写下了第一个定义。
【义气(brotherhood)v1.0模型】
【核心要素一:初始价值锚定(InitialValueAnchor)。通常表现为在个体生存资源极度匮乏时,由上位者提供的,超出市场公允价值的,一次性情感或物质投入。】
马军看着那行字,皱起了眉。“听起来,像放高利贷的第一笔甜头。”
“差不多。”陈浩南竟然同意了,“只不过,它贷出去的不是钱,是命。而且,没有还清的那一天。”
他拖出第二个分支。
“后来,跟着我的人越来越多。山鸡,大天二,包皮……”陈浩南每念一个名字,手指就顿一下,“我不能只给他们牛腩面了。我要让他们有钱赚,有地方住,被人砍了,我要帮他们找回场子。出了事,我要负责捞人。”
“这叫管理成本。”马军立刻接上。
“我们叫‘照顾兄弟’。”陈浩anan看了他一眼,然后在屏幕上写下。
【核心要素二:持续性关系维护(ongoingmaintenance)。通过建立资源分配与风险共担机制,将初始的个人情感依赖,转化为结构性的利益共同体。其成本与社团规模、外部竞争压力成正比。】
“听起来,你这个‘义气’,比我的‘规矩’还烧钱。”马军喝了口酒。
“当然。”陈浩南自嘲地笑了笑,“规矩是死的,用来约束下面的人。义气是活的,用来收买人心的。收买人心,永远是世界上最贵的生意。”
他正要写下第三点,屏幕上,那个温和的,毫无波动的合成音,又响了起来。
“检测到两位首席科学家正在构建‘情感类无形资产’模型。”声音来自天花板的某个角落,“系统数据库中,‘天穹集团早期员工忠诚度计划’的相关数据已解锁,是否需要接入作为参照?”
屏幕上,立刻弹出一个窗口。
窗口里是一份陈旧的,扫描版的内部文件,标题是《天穹集团创始员工股权激励与共济基金会章程(草案)》。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:【该草案由杨天先生于十二年前起草,奠定了天穹集团“家文化”的理论基础。】
陈浩南和马军看着那份文件,看着上面那些关于“股权”、“分红”、“医疗互助”、“子女教育基金”的条款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杨天用一份公司的规章制度,翻译了他们混了半辈子的,所谓的“江湖义气”。
而且翻译得,好像比他们自己说的还明白。
“不必了。”陈浩anan关掉那个窗口,感觉自己像个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小丑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回到刚才的思路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,”陈浩南看着马军,“也是最关键的问题。怎么衡量‘义气’的价值?或者说,什么时候,它会变得一文不值?”
马军沉默了。
他想起那些被他亲手送进监狱的线人。在进去之前,他们都曾信誓旦旦,说自己是为了“义气”,为了“正义”。但当他把一份减刑协议放在他们面前时,所有的“义气”,都变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。
“当有一个,更高的价码出现时。”马军说。
“比如?”
“比如你大佬b,让你去送死。但东星的乌鸦,给你一百万,让你反水。你怎么选?”
陈浩南的脸色,瞬间沉了下去。
这个问题,像一把生锈的刀,捅进了他心里最不愿意被触碰的地方。
“我选我大佬。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。
“嘴上谁都会说。”马军的语气,像手术刀一样冰冷,“但你的身体,你的大脑,会帮你计算。一边是必死无疑,一边是一百万。忠诚的收益是零,甚至可能是负数。背叛的收益是一百万。只要不是傻子,都知道怎么选。”
“那不一样!”陈浩南的声音,第一次透出了愤怒,“那他妈是‘义气’!不是他妈的生意!”
“是吗?”马军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那你现在,不就是在给它定价吗?”
一句话,像一盆冰水,把陈浩南所有的火气,浇得一干二净。
他看着屏幕上自己亲手写下的那些冰冷的词汇,“价值锚定”、“利益共同体”、“管理成本”……
他确实在给“义气”定价。
他亲手,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,摆上了杨天的解剖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拿起笔,在屏幕上,写下了最后一条,也是最残忍的一条。
【核心要素三:价值的衰变与对冲(Valuedecay&hedging)。“义气”作为一种情感资产,其价值会随时间、环境与利益冲突的出现而自然衰减。当“背叛”所带来的预期收益,超过维持“忠诚”所需的情感与物质成本时,背叛行为的触发概率将趋近于100%。】
写完这一句,陈浩南扔掉了手里的酒杯。
杯子掉在地毯上,没有碎,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,像叹息一样的声响。
房间里,陷入了长久的死寂。
屏幕上,那个关于“义气”的数学模型,已经完成。它像一个精密的,由背叛和利益构成的怪物,冷冷地看着它的两个创造者。
“现在,”马军打破了沉默,他的目光,移向了最后一个,也是最简单的一个词,“该算算‘地盘’了。”
陈浩南抬起头,看着屏幕上那张巨大的港岛地图。
铜锣湾,旺角,尖沙咀……那些曾经让他们流血,让他们骄傲的地方,此刻,只是一个个闪烁着不同颜色光点的,数据集合。
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。
他们花了半天时间,解剖了最复杂的“规矩”和“义气”。到头来,对于一个古惑仔来说,最根本的东西——地盘,反而成了最不需要讨论的东西。
因为它只是一个数字。
一个场子,一个月能带来多少流水。一条街,能养活多少个兄弟。
这一切,屏幕上,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“不用建了。”陈浩南说,声音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,“杨天已经帮我们,算好了。”
他伸出手,在地图上,点了一下铜锣湾。
屏幕上,立刻跳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。从每家夜总会的客流量,到每个泊车位的月度收入,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。
在报表的右下角,还有一个鲜红的,不断跳动的数字。
那是整个铜锣湾,在杨天的系统里,被评估出的,总资产价值。
“首席科学家,”马军看着那个天文数字,又看了看身边穿着白大褂的陈浩南,用一种梦游般的语气问,“我们现在,是不是该讨论一下,如何让这块‘地盘’的资产价值,实现……百分之十的年度增长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