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建明的公寓里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只开了一盏台灯。烟味和冷掉的咖啡味混在一起,让空气变得黏稠。他面前的白板上,用不同颜色的笔画满了线条和问号,像一张疯狂的蛛网,中心是“天穹安保”四个字。
他已经三天没回警局了,请了病假。没人怀疑,他憔悴的样子比任何医生证明都有说服力。
他正在看一份公司注册文件,是从一个专门做企业征信的朋友那里花大价钱买来的。几十家公司,从投资、物流到文化基金,法人代表和董事的名字换来换去,但总有一个名字,像幽灵一样在其中若隐若现。
吉米。
这个名字,他也曾在澳门那晚的资料里见过,是和联胜的账房,阿乐的心腹。现在,他还是“和平艺术基金”的董事,也是一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,名为“蜂巢资本”的投资公司股东。
刘建明用红笔,在白板上“阿乐”的名字旁边,重重写下了“吉米”两个字,然后画了一个圈,一条线将它与“天穹安保”连了起来。
线索,终于不再是断的了。他看着那条脆弱的红线,像是看到了在深海里,通向一头巨兽的,第一根钓丝。
铜锣湾,渣甸街。
那辆黑色的道奇挑战者又来了,像一只准时打卡的乌鸦,停在街口。
但今天,靓坤没有下车。
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,紧随其后,停在了“好兄弟牛杂”的档口前。剪刀门向上扬起,像一只蝴蝶张开翅膀。
车上走下来一个女人。
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长裙,长发如瀑,面容精致得不真实。她一出现,整条街的目光,连同阳光,仿佛都被她吸了过去。
正在档口帮忙的山鸡,看清那个女人的脸时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手里的夹子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“丁瑶?”
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恍惚。那是他当年在三联帮时,疯狂迷恋过的女人,也是龙头雷公的女人。她怎么会在这里?
丁瑶对他笑了笑,那笑容很美,却也很陌生。她径直走到山鸡面前,一股高级香水味,瞬间盖过了牛杂的香气。
“山鸡,好久不见。你瘦了。”
她的声音很柔,却让山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“你怎么会……”
“我为杨先生工作。”丁瑶的目光扫过这个小小的牛杂档,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,“杨先生很欣赏你。他说,猛虎不该在山涧里喝水,你应该有自己的山林。”
她从随身的手包里,拿出一份文件,放在油腻的桌上。
“尖沙咀。现在那里所有夜场的经营权,杨先生打算交给你。”丁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,“他说,你比陈浩南,更懂怎么让一个地方变得热闹。”
山鸡看着那份文件,呼吸都停了半拍。
尖沙咀。那是洪兴除了铜锣湾之外,最油水丰厚的地盘。
“我……”
“南哥是我大哥!”山鸡猛地抬起头,眼神瞬间变得凶狠,“你回去告诉那个姓杨的,别他妈白日做梦!老子是洪兴的人!”
他一把抓起那份文件,就要撕掉。
丁瑶没有阻止,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。
“砰!”
一声巨响,山鸡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,撞在后面的墙上,又摔在地上,半天没爬起来。
靓坤不知什么时候,已经站在了档口前。他甩了甩手,仿佛只是拍掉了一只苍蝇。
“跟女士说话,要客气一点。”他咧嘴一笑,露出森白的牙齿。
周星星扛着摄影机,从道奇车上跳了下来,兴奋地对着镜头解说:“冲突!戏剧性的冲突!爱情、友情与权力的三重奏!旧情人带来了魔鬼的契约,忠诚的骑士选择了拒绝,但恶龙却在此刻降临!多么经典的戏剧桥段!”
陈浩南从后厨走了出来。
他手里,提着那把磨得雪亮的厚背牛刀。
他没有看靓坤,而是先走到山鸡身边,把他扶了起来。
“南哥,我没事……”山鸡咳出一口血,挣扎着想站稳。
陈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,然后,慢慢转过身,面向靓坤。
整条街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
“你的事,冲我来。”陈浩南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靓坤的目光,落在他手里的牛刀上,眼神里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兴奋。
“你这把刀,不错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陈浩南,“你,是主菜。他们,”他扫了一眼旁边的山鸡,“只是开胃的凉菜。”
“我说了,”陈浩南将牛刀横在胸前,刀锋对着靓坤,“你的事,冲我来。”
“好啊。”靓坤笑了,他朝陈浩南勾了勾手指,“我饿了。让我看看,你这道主菜,骨头够不够硬。”
他动了。
没有预兆,整个人像一颗黑色的炮弹,瞬间冲到陈浩南面前,一拳轰出。
拳风撕裂空气,发出刺耳的呼啸。
陈浩南瞳孔一缩,他没想过硬接,身体凭着无数次街头厮杀的本能,向侧后方滑出一步,同时手腕一翻,牛刀化作一道寒光,由下至上,撩向靓坤的手腕。
这是他最熟练的招式,快、准、狠。
然而,刀停住了。
靓坤的拳头在中途张开,竟然后发先至,用食指和中指,精准地夹住了那雪亮的刀锋。
“叮!”
一声脆响。
陈浩南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,虎口剧痛,手里的牛刀几乎要脱手。
“太慢了。”
靓坤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他夹着刀锋的手指一拧。
“咔嚓!”
那把陪伴了陈浩南十几年,由百炼精钢打造的牛刀,竟从中断成了两截。
陈浩南脑中一片空白。
靓坤松开手,任由那半截断刃掉在地上。他抬起膝盖,看似随意地一顶。
“砰!”
陈浩南整个人像被一柄攻城锤正面击中,弓着身子倒飞出去,重重地砸在自家的牛杂锅上。滚烫的汤汁溅得到处都是,那口大锅被撞得翻倒在地,牛杂滚了一地。
全场死寂。
周星星的镜头死死锁着这一幕,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:“反高潮!这是一种高级的反高潮叙事手法!我们以为会是一场龙争虎斗,结果却是压倒性的秒杀!这凸显了新旧两个时代力量的绝对差距!主角的武器被摧毁,精神象征(牛杂锅)被玷污!悲剧感!宿命感!拉满了!”
靓坤走到倒在地上的陈浩南面前,低头俯视着他,就像在看一堆被自己玩坏的厨余垃圾。
“骨头,是挺硬。”他用脚尖踢了踢陈浩南的肩膀,“可惜,肉太柴了。不好吃。”
他转身,准备离开。
“站住!”
一声怒吼。是山鸡。他不知从哪捡起一根钢管,双眼通红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,疯了一样冲向靓坤的后背。
靓坤头也没回。
就在钢管即将砸到他后脑的瞬间,一只手从旁边伸出,稳稳地抓住了钢管。
是陈浩南。
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,嘴角挂着血丝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他死死抓着山鸡的钢管,摇了摇头。
“鸡皮……别去。”
山鸡看着他,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下来。“南哥!”
靓坤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,像是在看一出兄弟情深的粤语残片。
“感动吗?”他问周星星。
“太感动了坤哥!”周星星一边拍一边说,“这是人性的光辉!在绝对的暴力面前,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彼此!我决定了,下一幕,我要给南哥一个面部特写,配上《友谊地久天长》的bGm!”
靓坤没理他,重新走到陈浩南面前。
“我给你一个机会。”他看着陈浩南,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,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神采,“明天晚上,九龙城寨,废弃的中心公园。你一个人来。”
“你想怎么样?”陈浩南哑声问。
“我这人,吃饭喜欢有仪式感。”靓坤咧嘴一笑,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“你赢了,铜锣湾还是你的。你输了,你和你这些兄弟,就都是我的下酒菜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坐上了道奇挑战者。
引擎轰鸣,两辆车扬长而去,只留下满地狼藉,和死一般寂静的渣甸街。
陈浩南看着地上那半截断掉的牛刀,又看了看被彻底砸烂的牛杂档。他慢慢地弯下腰,捡起了那半截断刃,紧紧地握在手里。
锋利的断口,割破了他的手掌,鲜血顺着指缝,一滴一滴,落在混着牛杂汤的尘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