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承钺站在诏狱门口吹着凉风,思绪翻涌。
若是按着民间的说法,他二人,应当也算得上一同相伴长大吧…
为何这么多年了,他还是琢磨不透戚扶媞这人。
初见时,她被母亲裹在披风里,看着像片羽毛,小小一个人轻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没了。
那时的他想伸手摸摸那团软乎乎的小脸,又怕自己掌心有汗,玷污了她的纯净。
直到母亲将她抱进厢房安置,他才敢蹲在床榻边上,听着她细弱的呼吸声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他还记得,自己那会儿翻遍了自己的院落,把能找的玩意儿都搬来她的斋月轩。
小时候玩的九连环,自己用过的断箭头,连房里的泥人都偷摸带两个,就怕她醒了嫌闷。
打那日起,他日日都守在她床角的位置,背挺得笔直,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。
她闭着眼时,他便盯着她睫毛在眼下投的小影子。
那时他想,但愿她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,会是他。
他要谢谢她的家人救了自己的家人,他今后也会将她当做至亲,护她一世周全。
可这一切单纯的念想,都在她醒来的那日彻底变了。
她狡黠、冷漠、孤傲、神情并无半分孩童般的天真,也不愿与他过多来往。
可她又能在外人跟前表现地事事乖顺,柔弱,毫无攻击力。
他们一同听学的那几年,他更是切身体会过,什么叫笑里藏刀。
可纵你在她手上败了无数次,她也总有办法,让你再信她一次。
但偏偏也是这样的她,又总能看见权贵视而不见的苦难。
她一眼便能洞穿徐方舟被世家玩弄于股掌的窘迫;能觉察出方知有沉溺情网时不曾泯灭的自我。
她能毫不迟疑地算计他这个自幼相伴的故交,却又在你认定此人铁石心肠时,让你看见她身上闪烁的人性微光。
她记得斋月轩里,每个婢女的生辰,为她们备礼。
甚至虎生的生辰日,都能吃上她亲自送的甜糕。
纵然相伴长大,他依然看不透她的处世之道。
明明叫人恨得牙痒痒,却又亮堂堂地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。
“你的活儿干完了?”戚扶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殷承钺转身看着她,复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:“你就不怕方知有和陈砚对账?”
“对我这么没信心?”戚扶媞皱眉看着他:“俗话说得好!宁悔十桩婚,不拆一座庙!”
“你去叫人将陈砚给我拖出去审讯,暴打一顿,再将方知有的口供告诉他!”戚扶媞挑眉问他:“这还不够他俩狗咬狗的?”
殷承钺: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疯子,才能说出宁悔十桩婚,不拆一座庙!
他深吸口气,认命般开口:“知道了,你先回去歇会儿吧,我有新消息了再来找你。”
“今日这么通人性?”戚扶媞眯着眼睛凑近:“不像你啊!”
殷承钺闻言作势欲走,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拽住衣袖:“慢着!还有一人,你一并查了!我直觉他与此案脱不了干系。”
“谁?”殷承钺驻足回眸。
“邹文玉!”
而另一处僻静暖阁内,礼部尚书卢文礼被「请」至此间「暂住」已有两日。
此刻他正襟危坐地看着眼前的岑煜,半晌没言语。
“这是殿下前些时日赏的蒙顶石花,入口鲜醇甘爽,雅香持久。”岑煜亲自执壶,为卢文礼斟茶。
而卢文礼抬眼看了看守在门外的王府侍卫,心神不宁端起茶杯:“岑首辅,今日邀老夫品茗,不知…有何指教?”
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安:“刺杀案一事,敢问…”
岑煜微微一笑,不紧不慢地道:“稍安勿躁,今日只为品茗闲谈,至于刺杀案…确实有些细节,想同你确认。”
他话锋一转,单刀直入:“譬如,徐方舟徐大人…您对他,应当不陌生吧?”
卢文礼面色一僵,掏出手帕擦了擦汗:“此人当年,确实是受了老夫破格提拔!那时的南璃初立,亟需人手,殿下亦下令唯才是举!“
”恰逢仲德兄来信,言及徐方舟乃可用之才,请老夫在南璃酌情关照。”
“老夫念及与季仲德同年之谊,又见那徐方舟文章写得花团锦簇,这才…这才破格录用!”
他越说越激动,脸上因羞愧而涨红:“老夫只道是提携后进,全了同年情分,万没想到此子竟与刺杀案牵扯不清!”
他捶胸顿足,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。
岑煜静静听着,不置可否:“如此说来,徐方舟此人在卢尚书麾下多年,除了公务,他还与哪些人来往密切?”
卢文礼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心绪,陷入沉思。
岑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卢文礼的细微反应,语气平和地追问:“或者说,卢尚书眼中的徐方舟,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卢文礼听罢仔细垂眸深思了片刻:“徐方舟此人,虽出身寒微,却难得地醉心风雅。“
”公务之余,常与三五同僚小聚,品茗论诗、赏鉴古玩。说来惭愧,老夫也曾受邀参加过几次这样的雅集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回忆什么,又补充道:“此子交友不拘一格,不论出身,但求知音。说来…便是当年被殿下当众免职的邹文玉,他也时有往来,并不避讳。”
“邹文玉…睢阳邹氏旁枝…”岑煜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,目光锐利地看向卢文礼:“卢尚书可知,徐方舟与他私下往来,所谈何事?”
卢文礼被岑煜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:“这…具体所谈为何,老夫并不知晓。只知他们似乎颇为投契,常以诗文唱和。哦,对了!邹文玉,还曾赠予徐方舟一方古砚,徐方舟甚为珍爱,常置于案头赏玩。”
他顿了顿,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腐气:“老夫以为,这不过是文人间的寻常往来,切磋学问罢了,当与刺杀案无关…”
岑煜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可还记得,那方古砚有何特别之处?”
“这个…”卢文礼努力回忆:“老夫只记得徐方舟曾炫耀过,说那方砚台质地细腻,发墨如油,是难得的佳品。具体形制,倒是不曾细观。”
岑煜微微颔首,不再追问此事:“你且安心在此歇息,若有需要,老夫自会再来请教。”
说罢,他起身离开暖阁,面色在转身的瞬间变得凝重。
一个破格提拔的新贵,一个对殿下心怀怨对的旧臣...这两人凑在一起,若说只是吟风弄月,未免太过巧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