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宁宫内,檀香袅袅,金兽衔香。
佘太后端坐凤榻,指尖捻着一串菩提佛珠,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请安完毕、正欲告退的后妃。
她抬了抬手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:“淮月留下。”
众妃嫔敛衽行礼,鱼贯而出。
殿内瞬间安静下来,只余香炉里银丝炭细微的噼啪声。
佘淮月垂首侍立, 发间一支累丝金凤步摇纹丝不动,周身萦绕着完美无瑕的温顺姿态,宛若画中仕女。
“允禟昨日,可是出宫找承钺了?”佛珠捻动的细微声响里,佘太后缓缓开口,目光落在侄女低垂的眼睫上,语气平淡。
佘淮月微微颔首,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:“回姑母,正是。”
“糖糖回来时兴致颇高,说是与承钺相谈甚欢,还约了今日一同出游呢。”
她恰到好处地停顿,像在斟酌词句:“听起来,两个孩子倒是颇为投缘。”
“投缘?”佘太后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:“是皇帝的意思,还是你父亲的意思?”
佘淮月心头微凛,面上却依旧温顺:“回姑母,陛下前几日确在臣妾宫中提了一嘴,说承钺初来京城,让糖糖多走动走动,尽尽地主之谊。”
“至于父亲…”她略作迟疑,声音更轻了几分:“原是想劝糖糖极力拉拢,可糖糖想来不愿多搭理他。”
“呵。”太后喉间溢出一声冷笑,手中的佛珠猛地一顿:“如今他们眼看嘉礼病势沉疴,便跟豺狗一样往上扑,谁都想从本宫的孩子身上撕下一块儿肉来!”
“兄长这是也要来分这杯羹?”
殿内气氛骤然凝滞。
佘淮月屏住呼吸,不敢接话。
佘太后目光投向窗外,声音低沉下去:“南璃始终是个变数。”
她收回目光,重新落在侄女身上:“让禟儿带着承钺躲远些,尤其是离庄家人远些!”
“京城水深,别让他们搅和进去。”
“是,姑母。”佘淮月恭顺应道,随即又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:“可父亲那边…”
“叫他有事儿来找哀家!”太后突然厉声打断她,声音陡然转厉:“佘家既靠女儿登天,就老老实实守着自个儿的登云梯!别整日异想天开,做些不该有的打算!”
“本宫还没死!这宫里宫外,还轮不到他指手画脚!”
太后凝视着她恭顺的发顶,最终疲惫地摆手:“去吧...看好允禟。”
“本宫护不了你一世,深宫之中,自己也该有些成算。”
“是,姑母…”佘淮月敛衽行礼,缓步退出。
…
朱雀大街人声鼎沸,人流如织,商铺林立,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酒楼鲜香与脂粉气息在空气中缠绵,让人忍不住沉溺在这虚浮的盛宴里。
人流中,殷承钺一身墨蓝锦袍,眉宇间带着刻意的散漫,与身旁一脸兴奋的殷允禟并肩而行。
“表兄可要捏一幅我的小像带回南璃?”殷允禟兴致勃勃地指向面人摊子:“姑母还没见过我现在的模样呢!”
殷承钺唇角正要扬起一丝笑意,视线却倏然凝滞,定在街角。
月白锦袍的男子自书画铺迈出,正朝他们看过来。
那人面容清廓,一身世家气度浑然天成,转头的瞬间,满街喧嚣骤然失声,只余下他周身那份沉静的贵气。
他缓步行至二人身前,率先向殷允禟执礼:“四殿下安好。”
目光转向殷承钺时,又刻意放缓了语调:“这位…便是南璃世子吧。”
殷允禟怔了怔,慌忙回礼:“庄驸马不必多礼!”
他悄悄扯了扯殷承钺的袖角,低声提醒:“这是姑父!”
殷承钺神色平淡无波:“见过驸马。”
这疏离的称谓为此刻的尴尬又添了几分冷意。
倒非殷承钺刻意为之。只是母亲殷姒欢口中,关于这位生父的只言片语都吝于提及。
于他而言,一个自出生便未曾有过半分音讯的生父,此刻在他甫一进京便偶遇于此...
无非是,想拉拢藩王势力,而非什么温情的父子相聚了。
庄砚修袖中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紧,声音却从容依旧:“世子入京数日,庄家略备薄酒以待…不知世子…”
“奉诏贺寿,公务缠身。”
殷承钺果断截了话头,答得滴水不漏:“若驸马暂无要事,恕不奉陪。”
说罢自然地揽住殷允禟:“不是说要带我泛舟?”
一阵微风拂过,不知谁家马车上飘落一方青竹绢帕,轻轻落在庄砚修脚边。
他僵立原地,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,像是自虐般地感受着熟悉的决绝。
长街依旧喧嚣鼎沸,人声、车马声、叫卖声交织成一片,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。
直到夜深人静,与戚扶媞在驿馆复盘今日见闻时。
庄砚修的名字才被殷承钺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再次提及:“我猜他是眼见庄氏如今式危,想借南璃东风?”
戚扶媞垂眸理了理袖口:“或许也想提醒你,世家与南璃唇齿相依,若世家当真被连根拔起,朝廷下一步的刀锋,未必不会指向藩地。”
“啧。”殷承钺嗤笑一声:“想得还挺远,如今陛下病重,朝中大权多半捏在涒郡季氏、范阳卢氏这些门阀世家手上。”
“五姓八望盘根错节,把控朝堂,何谈式微?”
戚扶媞轻笑一声:“见过高山,岂愿屈就丘陵。”
“庄氏煊赫一时,可如今在季、卢这些庞然大物面前,难免相形见绌。”
“太后代行朱批之权,大力提拔寒门新贵,他们自然想从藩地另辟蹊径,寻求外援罢了。”
她说着,又忽然倾身半寸:“你…对他当真不好奇?”
殷承钺顺势逼近,鼻尖将触未触:“关心我?”
“嗯呢!”戚扶媞也不躲闪,笑着逗他:“我曾听殿下说过只言片语,想知道吗?”
殷承钺眉峰微挑:“说来听听!”
戚扶媞顺势起身,清了清嗓子:“当年在殿下书房进学之时,偶然见她收到一封驸马寄来的信件。”
“你偷看了?”殷承钺眯着眼看他,佯装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。
“那怎么能!我最是磊落!”她努了努鼻子:“是殿下自己颇为无趣地念了句信上的酸诗,而后随手就给扔了!”
“哦?什么诗如此不堪入目?”殷承钺饶有兴致地问。
戚扶媞声情并茂开启朗诵:“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。”
她念完,便学着殷姒欢当时的神态动作,嫌弃地随手一抛:“这天下棋局里,以情爱为刃的算计最是下作!”
殷承钺嗤笑一声,给出了与母亲当年如出一辙的评价:
“不知所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