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宁宫内,金樽玉盏交错辉映,一派煌煌盛世气象。
京中凡有品阶的命妇朝臣、各路藩王世子、皇室宗亲皆齐聚于此,珠翠盈鬓,锦缎生辉,极尽人间荣华。
凤座之上,佘太后身着繁复厚重的朝服,脸上挂着雍容得体的笑意,然而那笑意之下,却沉淀着一丝难以驱散的疲惫与凝重。
当今天子殷嘉礼强撑着病体端坐龙椅,面色苍白如宣纸。
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油尽灯枯的灰败之气,仿佛随时会在这盛大的喧嚣中熄灭。
殷承钺与戚扶媞依制落座于藩王世子席列。
殷承钺依旧是一身招摇夺目的锦衣华服,一副百无聊赖、只对眼前珍馐美酒感兴趣的浪荡模样,斜倚在案边。
戚扶媞身着南璃官袍,在一众姹紫嫣红、环佩叮当的命妇贵女间,宛如一株清冷的雪松,格外醒目。
她垂眸静坐,姿态恭谨。
可那份素净在满目繁华中,反而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扎眼。
“女子穿官服赴宫宴,倒是稀奇…”屏风后传来命妇们压低的窃语。
“果然是蛮荒之地,顾不上衣着体统...”
几个年轻宗室女踮着脚尖张望,绢扇半掩娇容,议论纷纷:“听说她在南璃真能上朝议事?”
“藩地儿戏罢了…上不得台面。”
那些目光,或好奇探究,或轻蔑鄙夷,朝她的方向蜂拥而至。
戚扶媞却恍若未觉,眼底神色惊不起半分涟漪。
殷承钺正把玩着手中酒盏,偶然听到一两句不堪入耳的点评时,倏地收紧指节,眼中戾气乍现:
“这身装扮,倒别有一番滋味。”
“不协礼度,却宜私室赏玩。”
精致的酒盏在殷承钺掌心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裂响。
他身体微倾,似欲起身发作…
恰在此时,戚扶媞的袖摆不经意地拂过他紧绷的手背。
那一点微凉的触感,如同雪山融水浇顶,让他压下了那股想要不管不顾的冲动。
殷承钺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,转而拎起案上的羊脂玉壶,自斟一杯:“啧,这贡酒的味道…寡淡!不如烧刀子爽快!”
丝竹管弦正奏至酣畅淋漓处,殿中舞姬身姿曼妙,裙裾翻飞如蝶。
陡然间,高处殷嘉礼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,竟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!
刺目的猩红瞬间染透了明黄的龙袍前襟!
一旁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扑上前搀扶:“陛下!”
“快!快传太医!”
场面瞬间大乱!乐声戛然而止,舞姬僵立当场。
群臣惊惶起身,席间一片哗然,方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。
佘太后脸色骤变,强自压下惊骇,厉声指挥内侍将气息奄奄的皇帝速速扶下歇息医治。
方才的热闹喜庆仿佛是一场虚幻的泡影,碎裂后只剩下无尽的尴尬、猜疑,以及隐藏在恭谨下蠢蠢欲动的暗流。
寿宴的主角,似乎瞬间从高坐凤位的太后,转移到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、此刻却空悬的龙椅之上。
经过一阵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骚动,宴席在一种极其微妙而紧绷的氛围中勉强继续。
只是少了天子坐镇,各方势力便不再如之前那般收敛锋芒。
大皇子殷允炆,乃已故元后所出,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季氏一族。
他率先举杯,向太后祝寿,言辞恭敬得体。
然而话锋一转,便带上了弦外之音:
“今日皇祖母寿辰,得见诸位皇弟与藩邦世子皆英姿勃发,儿臣心下甚慰。”
“只是…”他略作沉吟,眉宇间浮起忧色:“我大盛以礼立国,以教安邦。”
“常听闻边陲之地,教化未开,民风尚显彪悍。”
“长此以往,恐非社稷之福。”
“斯以为...还需多加引导,使其沐浴天恩。”
“知礼守节,方是长治久安之道。”
这番话冠冕堂皇,忧国忧民,实则暗指南璃乃至其他藩地文明未开,需要中央教化。
又以国本自居,不动声色地强调着朝廷威仪。
可他话音刚落,三皇子殷允烯便轻笑接口。
三皇子年轻些,母族是清流领袖,一向以文采风流自诩。
他手持玉杯,踱步至殿中,对着殷承钺方向,即兴赋诗一首。
诗句辞藻华丽,却字字机锋:“空负弓马名,沉溺温柔乡。”
极尽暗讽之能事,直指殷承钺徒有其表,理当常留京中「教化」。
面对二人含沙射影和当面讥讽,殷承钺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顺手抄起一个鲜果啃了一口。
他抬眸看向二人,含糊不清地嘟囔:“嗯,说得挺好...都有理!都有理!”
眼见众人一副见他恨铁不成钢的架势,依旧我行我素。
在这场皇子们明枪暗箭的交锋中,戚扶媞始终置身事外的静坐一旁。
她清晰地看到,在大皇子殷允炆发言时,季伯雄与几位季党重臣那心照不宣、微微颔首的眼神交流。
也精准捕捉到三皇子殷允烯赋诗讥讽殷承钺时,其座席中几位清流官员眼中闪过的得意与无声附和。
可叫她心头骤然一凛的是,在某个极其短暂、几乎无人察觉的瞬间。
大皇子阵营中的一位季氏门生,与三皇子身边的一位清流翰林,有过一次快如闪电、却意味深长的目光接触。
那眼神像是一种…隐秘的、心领神会的确认?
经此一番波折,慈宁宫的寿宴虽是恢复了推杯换盏、歌舞升平,但底下涌动的暗流却愈发湍急汹涌。
场上众人用自己的方式打量着这风云变幻的棋局,默默衡量着每一步的得失。
而藩王世子们,却成了众人目光聚焦却又刻意忽略的微妙焦点。
皇子们想留下他们,朝臣世家也想留下他们...
南璃殷承钺继续着他的纨绔表演,与四皇子谈笑风生,仿佛浑然不觉暗流涌动。
武西殷聿桉牢记约法三章,板着脸坐在席上,努力学着殷承钺的样子,试图对歌舞表现出兴趣,却显得格外生硬别扭。
东淮殷明珩则依旧是一副八面玲珑的和事佬模样,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,谈笑风生。
每个人都戴着精心描画的面具,每句笑语都可能暗藏机锋。
当所有猎手都潜伏在暗处时,最先暴露软肋的狼崽必将被分食殆尽。
太后高坐凤位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脸上的笑容依旧雍容华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