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兴帝爱重她,便授之权柄,准她列席朝堂。
佘太后疼惜她,允她翻阅奏本,批朱点墨,在堆积如山的文牍间窥探权柄的轮廓。
她是大盛最耀眼的明珠,享尽人间尊荣。
然而那至高无上的权柄,却似悬于九天的明月,可望而不可即。
她总需在人下仰承鼻息,跪地俯首。
这份不甘,如同深埋心底的种子,在锦绣堆砌的宫墙内日渐滋长。
彼时,世家门阀之势,已如千年古树,盘根错节,几欲将朝堂攥入掌心。
五姓八望世代联姻,枝桠交错,在权力的沃土上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。
朝堂之上,寒门子弟晋升无门,世家子弟尸位素餐。
那日,她褪下繁复的宫装,跪在慈宁宫冰凉的宫砖上。
“母后…”殷姒欢的声音坚定,打破了室内的宁静:“女儿愿嫁陇山庄氏嫡长子,庄砚修。”
“胡闹!”佘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心疼:“你是天家公主,金尊玉贵!便是终身不嫁,又有谁敢置喙半句?何苦要自降身份,往泥潭里跳?”
她放下茶盏,急切地抓住女儿的手:“哀家的欢欢就该一世喜乐!”
殷姒欢背脊挺直如松,迎着母亲的目光,那眸底燃烧着难以浇灭的野心:
“若女儿能剪断世家盘根错节的网,母后…能否赐女儿一处封地,如其余藩王那般独掌军政?”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开口,便再无后退的可能。
佘太后指尖怜惜地拂过她的侧脸:“以己为棋,你能落得几分好?”
“藩地山高路远,你…”
“便请皇帝封你做镇国公主如何?”
然而,殷姒欢眼中的火焰,岂是几句温言软语便能浇熄?
那是对真正权柄的渴望,是对挣脱束缚、主宰自身命运的执着。
“女儿但求…”殷姒欢忽然重重叩首:“落子无悔!”
母女间的僵持,被屏风外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打破。
永兴帝缓缓步入,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长姐,眼中情绪复杂难辨:“南璃十三城,地势广阔,山川相连,物资丰饶。”
“正合姐姐策马扬鞭、纵横驰骋的性子。”
他顿了顿,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玄甲卫兵符:“今日将这枚玄龙珏,赠予姐姐防身。”
他屈膝蹲下,笑得眉眼弯弯:“弟弟也想看看,姐姐心中的山河景明,究竟是何等壮阔景象!”
殷姒欢屈膝深拜:“臣,定不负君恩!”
大婚那日,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从午门排到庄府,最后一抬装着南璃十三城的舆图与虎符。
这份前无古人的逾制厚赐,震惊朝野。
许是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,又或许是公主此举给了庄家一种「天家垂青」的错觉。
庄府上下,竟隐隐生出几分不该有的骄矜。
新婚次日,庄氏祠堂香烟缭绕。
庄老夫人端坐太师椅:“按祖宗规矩,公主今日该给老身敬一杯新妇茶。”
满室寂静,庄氏亲眷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殷姒欢身上。
她垂眸望着自己裙摆上绣的金凤,那凤凰昂首振翅,爪下踩着万里祥云。
忽然抬眼笑轻笑:“本宫这双膝…”
她一字一句,如珠玉落盘:“只在太庙跪过列祖列宗,在灵前跪过先帝。”
她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得不值一提的脸,最后落在庄老夫人身上:
“天家女儿跪臣妇,敢问庄府诸位…是有几颗头颅,够这般消受?”
满堂亲眷,噤若寒蝉。
殷姒欢却不再看他们一眼,步履从容地转身离开了祠堂。
当日,她便以府邸狭小,不便起居为由,携驸马庄砚修搬离了庄府。
马车驶离正门之时,她掀帘回望。
朱门匾额上「诗礼传家」四个鎏金大字,在她眼中像极了一块亮堂堂的碑文。
可她如此这般下了庄家人的脸面,庄砚修却在回府后却仍与她对月吟诗,说着些痴情不悔的情话。
这诗中情话有几分真假她不得而知,可她觉得庄砚修这人应当是城府极深的。
像他这样的世家宗子,若真图她什么,大约也不是红妆帐暖,而是她嫡长公主的身份,是她手中的权柄。
真心也好,假意也罢。
他图她的势,她借他的名,二人顺水推舟的在这深宅里演着琴瑟和鸣的戏码。
月上中天时,他念了句「朝暮与共,行至天光。」
她端起酒盏与他碰了碰,酒液映着他微扬的嘴角,二人心照不宣的扮着两心相同。
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。
白日里她是横行京都的嫡长公主,推动着寒门入朝、改制、清查田亩。
夜里他常来陪她弈棋、煮茶、吟些风花雪月的诗。
有时她批奏报到深夜,抬头会发现他伏在案边睡着了。
真心与假意在二人之间交错往复。
可是自殷姒欢的花轿踏入庄府那日起,一场针对世家门阀的无声围剿,便悄然在京畿涌动。
他们之间便也注定无法走到白头。
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,大理寺、御史台。
庄氏族中子弟接二连三被贬,从翰林院的清贵到地方上的县令,贬谪文书像飘落的枯叶般落满庄府门槛,庄家门生人人自危。
直至一年后,庄家族长庄世贤因科举舞弊被太后当众褫夺官印,这对表面夫妻才彻底撕破了彼此的假面。
殷姒欢将一纸和离书放在案头,抬眸时眼中只余冰冷的决绝:“我明日便启程南璃,你我自此两不相欠。”
“当初执意下嫁,究竟有几分真心?”庄砚修不甘的看着她,似是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一些真心几许的证据:“两不相欠?”
他猛地将和离书撕得粉碎,纸屑簌簌落在两人脚边:“我没答应!便做不的数!”
殷姒欢只静静的看他,她问得极轻,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口:“那日潜入我书房偷兵符的,可是你的人?”
只一句,便将庄砚修定在了原地。
她后退半步,指尖掠过案头那盏凉透的茶:“你想娶的,是权倾朝野的嫡长公主,而不是我殷姒欢。”
“有何不同!”庄砚修奔溃着怒吼出声,他踉跄着上前,想去抓她的手腕:“殷姒欢!除非白骨埋黄土,你休想摆脱我!”
“随你。”她抽回手转身,任裙摆扫过满地碎纸。
这是她留给庄砚修的最后一句话,自此再没回过头。
南璃的风比京城烈一些。
殷姒欢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看士兵操练,夜里点着新蜡批改新修的律法。
她要让南璃的山改道,让南璃的水改流,让这片土地上的每粒沙砾都刻上她的名字。
只是每年花朝节,她都会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。
信纸是普通的竹浆纸,字迹清瘦如竹枝。
她便每年回一封和离书,墨迹未干便差人送回去。
她心有山海,原就不是谁的温柔乡。
他不懂,便永远不会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