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未初时分,萧弘书正与殷姒欢在含章殿后的听松书斋中对弈。
“殿下以为,臣的提议如何?”他手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。
殷姒欢将茶盏往案边挪了挪:“买卖人口者同罪,再加以重刑。”她眼尾微挑,带着几分锐气:“士衡这招,截其流不如断其源,倒是一劳永逸之策。”
她说着,将昨日戚扶媞的文书推到了萧弘书跟前:“恰巧,我们小扶媞亦有良策。”
萧弘书垂眸展卷,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,在两人之间织成半透明的帘幕。
“如何?”殷姒欢问。
萧弘书将文书轻轻推回她面前:“文脉清晰,论策扎实,毫无滞涩。”
可还不等殷姒欢扬起嘴角,他又补充道:“可若公主问她将来能否在金銮殿上题名,士衡的答案依旧是不能。”
殷姒欢捏着棋子的手微顿:“理由?”
萧弘书抬手将黑子落在棋盘上:“公主饱览策论,可曾自己写过?”
“不曾。”殷姒欢答得干脆,广袖扫过桌案,带走两粒黑子。
萧弘书点了点头:“如今大盛的科场讲究「体用兼备」,以孔孟之道为体,以实务分析为用。”
“扶媞那性子...”话到此处又顿住,指腹摩挲着棋子:“棱角太利,虽以道事君本无过错,可锋芒太盛,便少了谦卑。”
“可本宫以为,策论贵在切中时弊,而非空谈性理。”殷姒欢垂眸盯着棋盘。
萧弘书轻叹了声:“科举取士,讲究的是藏锋守拙。她这般棱角,怕是要撞得头破血流。”
殷姒欢忽然勾唇,眼尾的泪痣跟着轻颤:“既是如此,南璃便自设恩科,专取实务之才,解百姓燃眉之困。”
萧弘书闻言捏了捏眉心:“科举乃国之重器,此举,是否会被被京都视为挑衅?”
他双手作揖,举起被围困的白子,而后又说道:“南璃如今战事方歇,还在修生养性,若京都发难...”
“士衡的性子,总想着稳赢。”殷姒欢打断他,端起茶盏抿了口:“可是在本宫看来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,更见血性”
她指尖抚过棋盘,抬手将黑子逼至角落:“胜固然可喜,败又何妨?”
“京都发难,又如何?”
萧弘书垂眸看向棋盘,绥南王的白子虽舍了一角,却保了全局,看似锋利无序,也非步步稳赢,却在进退之间,自有章法。
他笑了笑,抬眸对殷姒欢说道:“公主高瞻远瞩,倒是臣抱残守缺了。”
“士衡大可不必自谦,当年初入官场,便是笔落惊风雨之大才。而今不为名不求利,只身南下助我清平,我当谢过士衡才是。”殷姒欢说着,对萧弘书抬手举杯。
“承蒙殿下不弃。士衡志不敢忘。”
此时绥南王府后苑的校场上,戚扶媞此刻正扒拉着廊柱,一边儿双腿打颤,一边儿干呕。
校场的草地上还凝着晨露,被晨跑的脚步碾出了些水痕。
自伏牛村遇袭起,戚扶媞便每日跟着殷承钺来校场操练,一开始跑两步就喘,可停下来又忍不住胃酸翻涌地干呕;练完一套长拳,周身的虚汗能浸透满背。
如今...算有进益,吧?
至少晨起下榻时不再天旋地转了。
倒也不是她非得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投注心神,而是她不喜自己有太过明显的短板。
毕竟,再精锐的护卫护不住所有变数,再通透的谋算抵不过瞬息危机。
若连点儿自保的力气都没有,她还玩儿啥?
想要跑起来,便开始跑起来。
殷承钺最初还暗自欢喜了一阵,他草率地觉得自己终于能有机会,同戚扶媞在他的主场一较高下。
他在袖中藏着府医新制伤药,抱臂旁观,想着等她撑不下去时递过去。
本意也是想着趁机扬眉吐气一番。
他以为戚扶媞在他的对比下会自惭形秽,而后便会莽撞地加练,搏命。
最终因为拼尽全力也无法战胜他而感到挫败。
可戚扶媞压根儿没有跟他比的意思,她每日寅时准点到演武场,跑圈时脚步虽虚却稳,且她练完就走,连眼神都没分给他过半分。
他自觉自己的体能、反应、武力方方面面都在她之上,想不通为何还是感觉挫败。
“你这...喝点儿参汤有用不?”他犹豫了半晌,还是提步走到了戚扶媞跟前:“或许,多喝点儿参汤你就能比过我了呢?”
戚扶媞:....
前半句能听懂,后半句人言否?
戚扶媞擦汗的动作顿住,抬眼时眉峰微挑:“我...为何要同你相比?”
殷承钺被问得一噎,梗着脖子道:“你来校场,不是为了在武艺上也胜我半分?学业上赢了我还不够?”
戚扶媞:....
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世间事并不围绕你一人转?”她歇了口气:“我来校场,是因为我想要来校场,”
“与你,并无半分关联。”
戚扶媞直起腰,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:“我学业好,因为我天生聪慧机敏又勤学耐劳;你武艺好,可能是你生来强壮。我们都在自己擅长的事情上,投注了各自的精力。金鳞畅游湖海,飞鸟翱翔天际,二者如何相比?”
她深吸了口气,抬眼敞亮地看着殷承钺:“与其将视线投注在我身上,不如问问自己,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?”
殷承钺被说得有些懵,只是本能地张口问她:“你...都已经,强到目空一切了吗?”
戚扶媞被他这副全障碍沟通,又有些中二地模样逗得轻笑了声:“对啊,毕竟我这人,生来就是要做强者的!”
“天地百丈,我是自己的风暴,也是自己的骄阳。”她说罢,臭屁地抬起小手拍了拍殷承钺的肩膀:“而你,还得练!”
晨雾渐散,殷承钺望着她转身离开的背景,久久没有回神。
从前他觉得,强者应当如他武师傅那样,力可拔山,能统率万军;
或是如他母亲那般,刚毅霸道,能称一方雄主。
可是....戚扶媞这样的,果敢、机敏、孤傲....又黑心肝!
他也甘愿承认是个强者。
殷承钺愁眉不展地看着空荡荡的校场,长叹了口气。
他身为南璃世子,前路之上,是数十万百姓生计。
可他如今都十一岁了,还没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成为强者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