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纾娴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:“是么…那他,也应是咎由自取吧。”
见她这般反应,邹庆后愈发焦急,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豆箕:“娘!现在满城的差役都在明里暗里打听咱们的下落!”
“找我们?”姚纾娴终于抬起头,眉头微蹙,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不解:“我与他早已和离多年,官府找我们作甚?”
邹庆后俯下身,声音压得更低:“他这回怕是犯了泼天的大案,要株连亲族!咱们…咱们怕是也要受他牵连!”
他急切地提议,不如母子二人即刻离开南璃,前往武西另谋生路,总好过在此提心吊胆。
姚纾娴却缓缓摇了摇头。
她站起身,理了理有些陈旧的衣襟,目光沉静而坦然:“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,既与他的事无关,何必仓皇逃窜,反倒显得心虚!不如就去官府,将实情原原本本说个清楚。”
邹庆后拗不过她,只得答应。
次日清晨,母子二人掩上院门,走向那片他们本以为早已远离的、属于邹文玉的纷扰漩涡。
“和离多年?”戚扶媞闻言蹙起眉头:“那当日邹府小厮口中,带着公子去寺庙进香的夫人,又是谁?”
钟府尹忙躬身回禀:“回长昇先生,他二人是在户籍新制推行前签的和离书,故而户部档案中并无记载。”
“据姚氏所言,那年邹文玉被殿下撤职后,性子愈发暴戾,对妻儿亦常有殴打。”
“彼时恰逢新政,准许女子和离后另立女户,姚氏便带着嫁妆与孩子求去,如今在城郊以制豆腐为生。言辞中,对殿下颇为感激。”
松书斋内一时落针可闻。
戚扶媞垂眸深思,既已和离,何必再虚构一位夫人?
这究竟是邹文玉故布疑阵的又一步棋,还是…
怪不得遍寻不到邹夫人,二人若早已和离,那便是姚氏…
殷姒欢见她陷入沉思,便挥袖令钟府尹先退下:
“有劳走这一趟,姚氏那边派人盯着便是,莫要惊扰她母子清静。”
“诺。”钟府尹躬身告退。
“若一时想不明白,便暂且放下。”殷姒欢柔声劝慰:“此案已了,距殿试只剩三月,不必在无关之人身上纠缠心神。”
戚扶媞微微颔首:“我…就是…”
“心有不甘?”殷姒欢挑眉。
戚扶媞轻轻点头,嗓音微沉:“总觉得有只无形巨手在幕后布局,可我连它的气息都捕捉不到。邹文玉身后究竟藏着多少势力?这些年来又布下了多少暗棋…”
殷姒欢听罢含笑招手,示意她坐到身旁:“那就带着这份不甘继续前行,待你有机会触碰到那只手时…”
她信手执起银剪,利落地剪去桌岸上盆栽的枯败残枝。
“挥刀斩断便是。”
随着殿试临近,戚扶媞也确实再无暇他顾,这些内耗的情绪很快消弭在了浩瀚书卷里。
古人备考的苦,同现代高考相比,是截然不同的煎熬。
殿试不设标准答案,考生须在经史子集的丛林中,构建自己的治世方略。
她日日她晨起临帖,苦练科场统一的馆阁体。
因殿试策论需得文不加点,一笔一画,务求工整如雕版印刻般一气呵成,卷面若有丝毫涂改,便会被直接降等。
是以需得私下反复锤炼书写,务求尽善尽美。
午后研读律令典章,将盐铁专卖、漕运税制、边关互市等条款反复钻研。
入夜则是模拟策问,就「如何平衡新政与旧族利益」「怎样改进南璃兵制」等难题,写下模拟对策。
至于她为什么在益智微囊加持下还要那么卷,也不难理解。
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这些增益只能将知识存放在你的脑子里,若无法将其转为自己的理解。
那与零零一那样的人工智障,还有何人区别呢。
殷姒欢有时也给她带些零嘴儿来探望,春昭、春郦二人则每日变着法儿地给她捣鼓些提神醒脑的吃食。
如此这般的宵衣旰食了数月,待到从考场出来那日。
她也随波逐流地搁下了笔墨书本,转而奔向了王府后院那片荒废的园圃。
许是先前的备考太过煎熬,所以需要一些纯粹的体力劳作,来舒缓过度思虑的心神。
开荒、播种、施肥,她选择了回归最原始的农活解压。
虽说前世在山里也曾下过地,可如今再接触,倒觉恍如隔世。
明明是因为意外而得来的身份,却让她活成了最舒服的自己。
选择拥抱土地,和被迫弯腰,到底是不同的。
她并非没有动过更宏大的念头。
从前了解的杂交水稻、嫁接技术等理论知识也在她脑中徘徊过一瞬。
但在这个连显微镜都没有的时代,显然都是空谈。
“姑娘何不试试草木灰混着豆渣肥?”老花匠见她日日来此劳作,忍不住指点:“咱们这儿的地偏酸,得用些石灰调调。”
戚扶媞虚心受教,又忍不住开始钻研「堆肥温度」与「发酵天数」的关系。
放榜那日清晨,戚扶媞正在她新捣鼓的菜园里忙得上蹿下跳。
“哎哟我的祖宗耶!”虎生连滚带爬地冲进园子:“放榜了!您怎么还在种地!”
戚扶媞头也不抬,继续将菜苗移栽到空处:“预料之中的事,何须惊诧?”
虎生撑着膝盖大喘气,伸头眯着眼睛看她:“我主子说话虽然难听,倒也有几分道理!”
“嗯?”戚扶媞抬头瞥了他一眼,复又低头培土。
虎生咧着嘴点评道:“您有时,真挺装的!”
戚扶媞终于直起身,走到田埂边。
她眼底漾开有些欠揍的笑意:“当状元不装,何时装?”
她抬手指向自己,眉梢扬起明媚的骄傲:“我!南璃开科取士以来第一位女状元!懂?”
“懂!懂!懂!”虎生连连作揖:“礼部的仪仗都到前厅了!您赶紧去梳洗,这身泥点子可不成体统!”
殷姒欢为她破例增设正三品「文正大学士」官阶,直隶于绥南王麾下,不涉六部事务,专职咨政谏言、典章起草之职。
若比作现代,当是执掌权柄的首席幕僚。
待整理完毕,戚扶媞在王府正厅郑重接过礼部送来的朱红官袍。
殷姒欢抬手亲自为她整理衣冠:“自今日起,你便是南璃开科取士以来,第一位女状元,亦是首位立于朝堂的女官。”
她将官帽缓缓戴在戚扶媞发间:“可知这意味着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