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穿过校场,撩动着地面的狗尾草。
虎生牵着马站在军营前,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。
殷承钺站在那儿,像个唠叨的老妈子:“回去后,多跟着戚扶媞那厮学学礼仪诗书。长些见识!”
“也要时刻提醒她,如今身处朝堂,要言不露狂行,行不露急色!”
“还有要将心思放在公务朝堂之上,万事以百姓为重!男欢女爱之事不适合她!”
“更要仔细留意她身边之人,特别是那个祝泽轩。记得常写信来,报个平安...也报报他们的近况。”
这番叮嘱,虎生已听过不止三遍,此刻终于按捺不住,开口道:“主子啊...朝堂上那些大人,多半都是不惑之年的老臣了,还能对您有什么威胁不成?”
“工部那些大人...整日营营于土木营缮,这有何可防的?”
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几日,此刻终于一吐为快,只觉舒畅!
殷承钺闻言声音陡然拔高:“什么威胁不威胁的!我是怕她如今树大招风,被心怀叵测之人蒙蔽!”
他顿了顿,语气不容置疑:“总之,你回去后,必须常常寄信过来!”
“知道了...”虎生牵紧缰绳,翻身上马:“小的此番回去,定为您扫清前路障碍!”
殷承钺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胸闷:“是叫你回去替她分辨忠奸!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!”
虎生嘿嘿一笑,一拉缰绳:“得令!主子保重,小人去了!”
马蹄扬起尘土,虎生的身影渐行渐远。
殷承钺望着那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背影,在心中骂了无数句憨货。
...
斋月轩的书房内,赵三沐四此刻静立案前,将一叠文书恭敬呈上。
“主子”赵三低声道:“已查清祝泽轩的底细。”
“其曾祖当年曾官至前朝兵部尚书,颇有名望。可惜到了他父亲这辈,家道中落,族中唯有其大伯父在鸿胪寺任闲职。”
“他八岁丧父,母亲兄长皆依附其大伯供养度日。”
“此人早期诗作文章中亦有提及。”沐四将一摞文书朝戚扶媞的方向推了推,接口道:
“衣不布体、食不充肠,母兄乞食供养。”
赵三微微点头,遂又开口补充:“而后凭借自身天资勤学,才得入族学,最终考入国子监,与那邹文玉成了同窗。”
戚扶媞在桌案后愣神了半晌,才抬手接过那叠纸张:“这些爱写诗书文章的人,生平踪迹倒是清晰。”
她看着手中文书,心里突然升起了一副查阅同事朋友圈的诡异之感,又很快压下。
随手翻开一页,目光落在其中一段,竟直接朗声读了出来:“忆在永宁岁时,幸识闻溪,身名同日授,心事一言知,肺腑都无隔,形骸两不羁,疏狂属少年,闲散为官卑...”
她咧了咧嘴,抬眼看向沐四:“闻溪?这是邹文玉写给他的?”
沐四躬身确认:“回主子,祝泽轩的表字,确是闻溪。”
她抬手搓了搓手臂疙瘩,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,“这二人早年诗文,确实有些...”
“肉麻...”
戚扶媞不置可否,目光继续在纸页上游移,又念出一句:“何其有幸,同温书课,备考制举...”
她的手指快速向后翻动,语气转为探究:“这般情谊,又是何时开始生分疏远的?”
“回主子。”赵三上前一步,禀报道:“祝泽轩此人与邹文玉门第、境遇相仿,既有同窗之情,又结同僚之谊,然二人禀性迥异。”
“据属下多方探访,祝泽轩为人有些拘泥固执,处事缺乏变通,在人情世故上,远不及邹文玉来得灵活机变,许是二人在为官之道上,起了分歧?”
“这些年来,他一直在工部潜心钻研河工器械之学,除了早年与邹文玉交往密切,在朝中并无其他挚友,一直独来独往。”
沐四补充道:“就眼下掌握的线索来看,确实寻不出此人与青牙有何关联。”
戚扶媞微微颔首,将厚厚的调查文书搁在案上,只留下了那几页诗稿: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
“我再好好品鉴品鉴二人大作。”
“是!”
...
帅帐内,边境十二军将此刻正围坐一圈。
殷承钺盯着手中的军报,剑眉紧锁,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:“比司部落内乱?”
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。
探子闻言沉声回禀:“是!戚大学士派玄甲卫暗探潜入高原,散播流言。”
“如今乌蛮各部皆传赤丹赞普身世存疑,乃冒名神子,各部祭司已要求他公开祭天以证血脉清白。”
帐内一时寂静,只闻帐外呼啸的风声。
若真如此,敌军后方必然阵脚大乱,倒是又给了他们争取了不少练兵的时间。
就在殷承钺凝神思索之际,顾时雨手捧信笺,快步走入帐中:“主子,斋月轩加急送来的。”
殷承钺心头莫名一动,接过信纸。
素白的信笺上,唯有那一行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,带着几分戏谑,跃然眼前:
「我厉害吗?」
短短四个字,带着她自得又狡狯的笑意,穿透千里之遥,清晰地映在他眼前。
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写下这行字时,那副狂妄的神情。
殷承钺深吸一口气,将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孔孝晟,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决断:
“传令!即刻加派轻骑,游走边境,密切监视敌军动向,粮草调度、斥候方位,都不可放过!各部步兵操练亦不可懈怠,随时待命!”
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提高:“戚大学士在后方搅动风云,我们前线将士,更不可有丝毫懈怠轻敌!务必抓住时机,加紧练兵以备来日!”
“末将得令!”孔孝晟抱拳领命,转身大步出帐传令。
戚扶媞,戚大学士的名讳在朝臣口中或许是离经叛道、锋芒太盛的异类,可在这烽烟弥漫的交战地,却是意外的一计稳定军心的良药。
戚妄在军中多年的积威与声望,即便如今提及他留下的这位独女名讳,亦能一呼百应,仿佛那个姓氏本身就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号召力。
她像是昔日战神留下的易碎遗物,让戚妄的袍泽们珍若宝玉又满怀敬意。
二十年肝胆相照,使得边境老将每每听闻戚扶媞的事迹,都要拍案高喝一句:“虎父无犬女!”
殷承钺时常暗自思忖,这父女二人,一个天生将才,忠勇无畏;一个自幼聪颖,诡诈难测。
“经天纬地之才,擎天撼地之勇,竟同出一脉...” 他低笑一声,抬眸看向这片戚妄征战半生的高原土地:“当真是...祖上积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