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三,小年。
此时的京都正笼罩在一场细密的冬雪中,而皇城东南角的季氏府邸却是一派书香蕴藉的暖融景象。
年节将至,又逢休沐,季仲德与其兄季伯雄此刻正在府中明理斋内考教族中子弟学问。
紫檀木大案上摊着《春秋繁露》,银炭在铜炉里烧得正旺。
季伯雄抚须听着孙辈垂头背诵,不时微微颔首。
季仲德则执朱笔批注着几篇时策文章,眉宇间是惯常的雍容沉静。
季氏兄弟以学问立身,门生故旧遍布大盛,便是当今天子亦以师礼相待。
然而,这份宁静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。
“家主!二爷!出大事了!”
心腹不及通传,几乎是踉跄着闯入书房、
他此时也顾不得失仪,双手颤抖地呈上一卷粗糙的纸张:“外面…外面传遍了!”
季仲德不悦地蹙眉,接过那纸张展开。
季伯雄闻言也放下茶盏凑近观看。
只见抬头赫然是《为南璃世子遇袭告天下讨贼檄》。
“…南璃世子承钺,途经江烟,竟遭豺狼噬咬…”季仲德低沉的声音念出开篇,脸色便是一沉。
随着目光下移:“私蓄甲兵,凌虐藩臣,荼毒黎庶…动摇国本!”
一条条罪状罗列,直指世家狂悖,破坏宗室纲常,欺压百姓。
当念到段末那句诛心之笔:今日可截杀藩王嗣子,明日岂非剑指九重?!
季伯雄已是须发皆张,猛地一拍案几!
“荒谬!!”季伯雄此时也顾不得仪态,忙挥手让众人退下。
他胸口剧烈起伏,素来涵养极佳的他此刻也难掩震怒:“开口闭口世家狂悖,这是在暗示谁?!”
“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截杀他一个混不吝的藩王世子?!!”
那暗卫苦着脸,小心翼翼地抬眼补充:“大爷,二爷这…这刺客,是大殿下他派出去的…其中,也有我们的的人手…”
“五百死士...无一生还!”他说完猛地垂头,生怕被迁怒。
“胡闹!!!”季伯雄彻底失态,怒不可遏:“他眼下还在禁足!好端端的去截杀殷承钺做什么?!”
“嫌自己头上的麻烦还不够多吗?!”
暗卫声音发颤:“殿下说…南璃不识好歹,多次拒绝我们的招揽。”
“若能在其返程途中将世子…那长公主只此一子,朝廷或可兵不血刃削藩…”
“这算是…大功一件…所以…”
“愚不可及!”季仲德猛地将檄文拍在桌上,脸色铁青,饶是他城府深沉,此刻也气得手指发抖:“这是授人以柄!自寻死路!”
就在这时,另一名暗卫仓促来报:“主子爷!刚得的消息,南璃世子殷承钺已返回京都!”
“他…直接去了宗正寺,递交了遇刺牒文,声称重伤难愈,请求宗正寺与朝廷严惩凶手,以正国法!”
书房内霎时一片死寂,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。
季氏兄弟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这简直…无妄之灾!!
京都四方馆此刻俨然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。
自殷承钺重伤京住后,这里的氛围与离京前的谨慎低调截然不同。
来往众人的脸上,皆是悲愤与凝重。
戚扶媞一开始只是让沐四在江烟地带,码头茶肆散播世子遇袭的消息。
后来又亲笔撰写了《世子遇难记》鼓词,在京中传唱。
而后便是这封南璃的公开檄文…
从市井到天宫…
眼下南璃世子遇袭之事早已天下皆知。
而戚扶媞又亲手调配了改变殷承钺脉象的药物,特令他整日躺在锦被中,装作一副奄奄一息只靠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的模样。
宫里听闻世子重伤返京告状,震动不小。
太后、皇帝、皇后乃至几位得宠的妃嫔、世家官员宗亲...关切的口谕与流水般的赏赐、药物纷纷送至四方馆。
太医署更是每日派员前来诊视,带回的皆是伤势沉重,邪毒入体,需静养观察的结论。
而戚扶媞,则如同掉进了米缸的仓鼠。
面对各方送来的百年老参、雪莲、灵芝、犀角等珍稀药材,倒是难得地漾起难以忽视的光彩!
她亲自将这笔不义之财仔细分门别类,或收入药箱,或当场研究药性,恨不得立刻投入炼制新药。
这日,皇帝身边得力的内侍监亲自前来探视。
殷承钺挣扎着想要起身,却引得一阵剧烈咳嗽。
他艰难开口,气若游丝地对内侍道:“有劳公公…咳代承钺叩谢舅舅挂念天恩…”
“…承钺如今…实难起身叩谢……本想此番回京,定要好好进宫探望舅舅与外祖母…”
“咳咳…谁知…竟成了这般模样…倒是给舅舅添麻烦了…”
他话语断续,神情黯淡,将一个受尽委屈、命不久矣的可怜外甥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内侍监见状也不免动容,连声安慰。
回去复命时,少不得又要添油加醋描述一番世子的惨状。
与四方馆刻意营造的悲情,以及季氏府邸的凝重焦灼不同,大皇子殷承煌的府邸此刻已陷入一阵乱七八糟的恐慌之中。
“他回来干嘛?!!!”殷允炆将书房内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了个遍:“遇刺了就老老实实去死啊!!回来做什么?!!”
他脸上早已失了平日里的雍容气度,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暴戾:“父皇派了大理寺、锦衣卫、京都府尹三司会审!”
“早晚…早晚会查到我们头上!!”
一名心腹内侍战战兢兢地上前,低声劝慰:“殿下稍安勿躁…依奴才看,那南璃的檄文通篇所指皆是世家跋扈,并未提及皇室…想来,他们此刻应该还想不到是殿下您…”
“我们…我们还有时间斡旋…”
“斡旋?怎么斡旋?!”殷允炆猛地抓住内侍的衣襟,声音嘶哑:“季家舅父现在自身难保!”
就在这时,另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:“殿、殿下!不好了!”
“又怎么了!”殷允炆一把推开先前的心腹,怒目圆睁。
那小太监吓得语无伦次:“是、是四殿下…他今早去四方馆探望过南璃世子后,就、就直接去了大理寺和锦衣卫衙门…”
殷允炆心头猛地一沉:“他去干什么?!”
“四殿下说…”小太监被他吓得一哆嗦:“说此案关乎天家颜面与藩镇安稳,要亲自盯着三司…尽快、尽快找出真凶,给承钺表兄一个交代…”
“废物!!!”殷允炆暴怒的吼声几乎掀翻屋顶,他一脚踹翻眼前的方桌:“他都还未入朝!跑来添什么乱!?”
“他这是要做给谁看?!啊?!盯着查案?他懂动什么查案?”
此刻的京都势力间的博弈再次乱作一团,恐危及自身的,借机陷害的...层出不穷。
这一局,不论结果如何...终是将季氏百年清誉焚于檄文烈火,再难翻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