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十五,花朝节将至。
若在往年,此刻的安南城早已是一派祭花神、踏青赏红的明媚景象。
女儿赏百花红,墨客携酒馔游园吟咏诗作,唱和间不知醉倒多少春衫。
城东杏林、西郊桃溪,处处应有仕女如云,环佩叮咚混与莺声相应和。
然今岁花朝,城中却无半分节庆气象。
晨鼓初响时,西市米行前已挤得水泄不通。
粮商孙老板站在凳上,声音嘶哑:“新米四十文一升!要的赶紧!明日还得涨!”
人群哗然。正月里还是十文的新米,如今竟破了四十文大关。
不止新米价高,陈米、糙米乃至麸皮皆如野马脱缰似攀升。
有老农颤巍巍掏出钱袋,倒出最后几个铜板,数来数去,只够买半升糙米。
更诡异的是,市面忽涌出大量成色低劣的沙壳钱。
此钱铜色灰暗,掷地声喑哑如瓦砾,百文之中掺三十余枚。
老银匠以锉刀轻刮,但见铜屑簌落,露出内里沙土。
百文实值不过三十!
承运殿内,连春阳也晒不暖此刻的寒意。
殷姒欢身着春季朝会吉服端坐高堂。
户部尚书赵廉持象牙笏出列,声音微颤:
“启禀殿下,各府县急报!半月来,大盛商队以互市为名,携巨量沙壳钱涌入南璃!”
他展开卷轴,字字惊心:
“彼等以废铜之价购劣钱,入境却按面值套购粮米、生铁、战马,乃至民间铜器!”
“更有甚者,以劣钱兑走官号现银,转手购入我南璃金锭,一进一出,获利十倍!”
“南璃物价腾升,故使官号兑付压力倍增,已有百姓持票难兑现银!”
岑煜在一片死寂中缓步出列,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:“殿下明鉴,此乃盲目发钞之祸。”
“臣自正月十五便屡次奏陈,银票发行须以十足现银为基,更须严控流通之量。奈何忠言逆耳…”他抬眼扫过文官队列中某处。
而后从容地展开账册:“如今官号已兑出票据百万两,可各府库现银清查结果…仅余三成!”
满殿哗然声起。三成!这意味着若有三成持票者同时兑银,官号即刻崩盘。
言及此,他忽然拔高声量:“籴甚贵伤民,甚贱伤农;民伤则离散,农伤则国贫!”
“安南米价,正月每升十文,今已飙至三十文!”
“若任其发展,三月之内,物价崩盘,银票成废纸,届时民变四起,饿殍遍野,诸位谁担得起这千古罪名?”
百官中已有数人颔首附和:“岑首辅所言极是!当立即暂停银票发行,收回旧票,以稳民心!”
“臣附议!”
“臣亦附议!”
戚扶媞静立文官队列,面色沉静。
待岑煜语毕,才缓缓出列:“臣有本奏。”
“岑首辅所言物价飞涨确有其事。”
她开口掷地有声:“然根源非在发钞,而在恶意操纵!”
她转身面向百官:“大盛近年私铸成风。”
“其工部侍郎上月因贪墨下狱,供出全国三成官炉私掺沙土。”
“此等商队以废铜价购劣钱,入南璃却按面值掠我金银,转手获利何止数倍?”
“此乃以朽壤易金玉之计!”
她接着陈情道:“此非银票之过,实为货币之战!当以货币之策应对,而非自毁长城,放弃已见成效的新政!”
殷姒欢唇角带笑的温声开口:“大学士既言货币之策,可有良方?”
“臣奏请颁行货币三策!以补法案缺失!”戚扶媞展开奏章朗声道:
“其一,劣钱折价!”
她指尖点向条款:“凡大盛钱币入境,须经官署验明成色,按质论价。”
“沙壳钱贬为面值两成,良币亦扣火耗此谓以劣制劣,以正合,以奇胜!”
“其二,票据锚定粮铁!”
“即日起,官发银票可直兑官仓存粮、生铁!百姓持票,非但兑银,更能按市价八成兑取米面铁器。”
“以实货为本,票据信用自固。”
“昔管仲治齐,通轻重之权,徼山海之业,正是此理!”
“其三,经济反制!”她合奏章,目光扫过殿内众人:
“凡南璃瓷器、丝绸、春茶出口,只收官发银票或黄金,拒收一切大盛铜钱!”
“彼以劣钱掠我物资,我以票据换其真金,此乃以彼之矛,攻彼之盾!”
三条奏罢,满殿寂然。
岑煜闻言垂眸深思许久,却也暂未能想到破解之法。
他不得不承认,这三策环环相扣,既解燃眉之急,又筑长远之基。
尤其锚定粮铁一策,如神来之笔。
百姓为何恐慌?无非怕手中纸票变废纸。
若能兑粮兑铁,纸票便是实打实的生存保障。
而经济反制更是直接将货币战火烧回铸币人之手。
他抬眼望向御座上的殷姒欢,见她唇角已泛起极淡的笑意。
良久,殷姒欢缓缓起身:“准奏。”
“即日颁行南璃全境!”
王令既下,便再无反转。
当日午后,城西永盛粮行。
孙老板正与钱庄掌柜交割今日收入的沙壳钱,满桌灰扑扑的钱币堆成小山。
他拈起一枚,对着光看其中沙粒,嗤笑:“大盛人真是穷疯了,这种钱也敢拿出来…”
话音未落,铺门轰然洞开!
殷承钺率玄甲卫如黑潮涌入:“奉王命!查封私铸工坊,收缴劣钱!阻挠者,斩!”
孙老板瘫软在地,满袋沙壳钱哗啦倾泻。
玄甲卫动作迅捷如风,顷刻间查封账册、封存钱箱。
门外百姓围观如堵,指指点点间,忽有人高喊:“殿下圣明!早该治这些奸商!”
同一时刻,城东官仓前。
“官爷…真能兑粮?”老农攥着五两银票,将信将疑。
仓吏是个年轻书生,闻言掀开身后苫布。
新麦的金色波浪在春日下翻涌,麦香扑鼻。
他朗声道:“殿下新令!持南璃通宝银票者,按市价八成兑粮!您这五两票,原该兑五斗米,现兑六斗二升五合!”
人群轰然。
李老汉愣愣接过沉甸甸的米袋,忽然老泪纵横,扑通跪地,朝着王府方向连磕三个响头:“青天!这才是青天啊!”
旁边铁器铺前更是热闹。
一妇人以票据换得铁锅,喜极而泣:“票据能换锅,往后谁还囤铜钱!”
铁匠哈哈大笑,抡起铁锤哐当敲打铺前告示牌:“白纸黑字!殿下钦定!票据兑铁器,永远八成价!”
他接过银票,转身从铺里抬出一口新打的铁锅:“大嫂子,这锅原价四两,您给三两票,拿走!”
春郦则暂代忙于春耕的石妞,领着慈幼坊孩童沿街唱诵童谣:“沙壳钱,似鼠窜;南璃票,稳如山!”
童谣随风飘散,钻进行人耳中,落在百姓心头。
岑府书房,岑煜对着摊开的账册枯坐良久。
心腹踉跄扑入:“主子!咱们囤的粮…被票据兑空了!各郡钱庄遭挤兑,现银…空了!”
岑煜缓缓抬眼:“三日前?”
“是…各地掌柜怕受责罚,瞒报至今…”心腹伏地颤栗:“今日王令颁行,百姓持票如潮,咱们的粮仓,全成了官仓的补给库…”
岑煜闻言轻笑出声....
这商道权柄,还真就这么悄然易主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