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文礼面色一松。
可下一句,却让他僵在当场:“然,世子大婚,乃我南璃之喜,亦当为万民之庆。”
“本宫之意,此番婚仪,当与民同乐!”
她稍顿,字字清晰:“婚宴一应筹备,由王府出资,交由安南城商户承办。”
“嫁衣采买、喜饼制作、仪仗扎彩…凡民间善此道者,皆可竞标参与。”
“此其一。”
“其二…”她目光转向卢文礼,语气稍缓:“礼部掌邦礼,职责重大。”
“此番婚仪虽行新法,然告庙祭祖、敬茶奉亲等大礼,仍需卢卿率礼部诸官,尽心操持,务求庄重周全。”
“此乃维系人伦之本,不可轻忽。”
一记重锤,又给了一粒甜枣。
殿中渐起私语。
交由民间承办?这等于将国婚变成了一场惠及百姓的盛事!
卢文礼张了张嘴,满腹经纶在与民同乐四字面前竟哑口无言。
岑煜抬眸望向高坐的殷姒欢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。
如此,倒是借儿女婚事,行收买民心、振兴商贾之实,手腕之高,令人叹服。
诏书颁下后,安南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。
女学堂内,尤是欢腾。
少女们聚在廊下,眸中闪着新奇与憧憬的光亮。
“你们可瞧见告示了?”一位女贤率先开口:“世子与大学士的婚仪,新娘子不盖盖头、不乘花轿,要与新郎并辔游街呢!”
贺樱姿执一卷书册,笑意温婉:“破旧立新,正合我南璃鼎革之气!”
“从此女子婚嫁,不必枯坐轿中,听凭天命,亦可昂首见天地,观市井繁华,岂非快事?”
“正是此理!”一圆脸女学生抚掌附和:“自古婚宴,喜的是两家合好、香火绵延,何曾真正喜过女子?盖头一蒙,便如货物交割。”
她压低声音,却掩不住兴奋:“如今这盖头一掀,新娘子也能骑马游街、观赏盛景,才是女子之喜!”
“且这嫁衣是慈幼坊绣娘做的;喜饼是百味居女东家亲自调的;连万喜棚的酒,都是南市那些老作坊供的。”
“这时咱们全城女子之喜!”
众女贤纷纷点头。
有个稍长的学生轻叹:“我姐姐去年出阁,上轿前哭得肝肠寸断。”
“那素未谋面的夫婿、规矩森严的婆家,想想都可怕!”
气氛一时有些沉寂。
便在此时,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:“只有我一人觉得,世子根本配不上戚大学士么?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尹天骄抱臂倚在朱漆柱旁,眉梢微挑,带着几分京都贵女特有的疏冷。
自她逃离庄府后凭戚扶媞引荐信入南璃女学,又与胞姐尹天乐相认,性子虽收敛不少,骨子里的傲气却未全褪。
“尹天骄!”方才那圆脸女学生柳眉倒竖:“你又欠揍了是不是?别以为仗着尹司正是你姐姐,我们便不敢揍你!”
“我没说错啊!”尹天骄哼了一声,不但不退,反而往前走了两步:
“世子昔日在京都,谁人不知是画舫常客、酒楼贵宾?”
“你们随便寻个京都来的商户打听便知!戚大学士这般大才,明珠暗投,与他结缡…”
她嫌恶地摇了摇头,吐出四字:“太委屈了!”
庭院里一片死寂。
“呵!”圆脸女贤轻笑一声:“你倒替旁人委屈上了?咸吃萝卜淡操心!有这功夫,不如多念几页书,省得月课又吊车尾!”
尹天骄被戳中痛处,面颊微红,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
三个月前,她还是京都庄氏寄人篱下的表小姐。
皇家马场的事故之后,庄老夫人又忙着给她寻了个四十岁的续弦婆家。
那夜她终是下定决定,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便头也不回地翻过院墙跑了。
沿路南下时,她遇上了一支南璃的女子镖局。
女镖头见她孤身一人,便允她随队而行。
一路上,她听那些女子讲南璃新政、讲女学堂...便再没心疼过那份或许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庄氏表小姐嫁妆。
抵达安南那日,她揣着那封引荐信敲开了女学堂的门。
考核自然没过。
可山长看了那封信,又看她风尘仆仆却眼神倔强的模样,破例允她入学旁听。
后来尹天乐循迹找来,姐妹相认,她才真正在这座城里扎下根。
可读书太难了。
原以为自己在族学中能拔得头筹,到了此地应当也不错...
可月考次次垫底的结果还是教会了她...何为差距。
但此刻,她并不后悔刚才那番话。
“我说的是事实。”尹天骄挺直脊背,目光扫过众人:“你们可以骂我、笑我,但改变不了世子的过去。我只盼着...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戚大学士这般人物,莫要被姻缘耽搁!”
说罢转身离去,背影单薄却笔直。
婚期渐近,安南城各处皆在为这场盛典奔忙,皆为新人贺。
慈幼坊内,灯火彻夜长明。
三十位绣娘围坐如山,指尖翻飞如蝶。
嫁衣主料乃御赐上等云锦,色若流霞,底纹暗织祥云瑞霭。
“都来瞧仔细了...”老绣娘声音带着威严,对身旁几个小丫头指点道:“这麦芒,要翘而不乱,根根分明...”
“五谷养人,是活命的根基,要绣出那种顶天立地的精气神来!”
百味居后厨内,东家赵凤姑挽起袖口,露出小臂一道狰狞旧疤。
那是当年携女逃荒,为护怀中稚子与流匪搏斗所留。
如今女儿已在女学堂读书识字,她心中感念,此番戚小姐大婚的喜饼馅料,定要亲手调制。
南市最大的醉仙坊开了十八口新窖。
坊主是个跛脚老汉,年轻时曾在边境当过火头军。
此刻拄着拐杖,声如洪钟地指挥伙计搬运酒坛:“都给老子仔细着点!这是要进万喜棚,供全城百姓沾喜气的!洒了一滴,仔细你们的皮!”
公主府内,更是忙而不乱。
郑嬷嬷领着丫鬟清点堆积如山的聘礼与嫁妆。
殷承钺被按在镜前试了七八套礼服,最终选定一套玄色织金箭袖袍。
他对着等身铜镜左照右照,忽地转身看向正在核对礼单的戚扶媞:“长昇的嫁衣上…当真绣的是五谷纹样?”
戚扶媞自账册中抬眸,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戏谑:“怎么?嫌土气,配不上世子爷的宝马良驹?”
“怎会!”殷承钺几步跨到她案前:“我是想…我的马,你的五谷,合在一处,岂非正是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?此乃天作之合,寓意更胜龙凤!”
戚扶媞笑着捏捏他的脸颊:“思路不错!你往后余生都用这个思路想问题!”
“好嘞~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