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盖着鲜红官印的告示,贴遍了禾都城巷乡亭。
【免三年丁税】——五个字瞬间在禾都郡扩散开来。
告示行文朴实,却直击要害。
不仅言明主动报明田产实数者可享此惠,更特意加上一句:“过往田契不明、亩数不清者,如实报明,既往不咎。”
这等于给了那些握有伪契、隐田的农户一颗定心丸。
赵三、沐四二人领着多名玄甲卫秘密探访后得知:在告示贴出当日,各乡绅家中书房灯火彻夜未熄,集思应对之策。
而市井乡间,茶棚饭铺无人不在窃窃私语。
“三年丁税啊…我们家头七口人,一年就是二两一钱银子,三年…六两多!”
“王家坳那拐子李,五个娃,要是免了丁税,能多养活一个娃读书!”
“可岑三老爷那边…”
“嘘!小声点!听说这回来的大学士,硬气得很…”
诱惑实实在在,恐惧也真真切切。
两者在无数农户心中激烈撕扯。
戚扶媞并未坐等。
她将赵三、沐四及数名精干玄甲卫便衣遣出,混入各乡。
他们任务明确:不干涉,不催促,只暗中观察、保护。
尤其留意那些在告示前驻足良久、神色挣扎的农户。
“若有异动,或有人威胁举报者…”她冷声交代:“不必打草惊蛇,盯紧源头。”
“他们在暗地里这多动作…”
“得有人先跳出来,才能杀鸡儆猴!”
“记住,护佑百姓才是你们当下首要职责!”
赵三抱拳领命,如幽影般带人没入市集人群。
与此同时,尹天乐带领核算科的吏员,连夜赶制出数百份简易的「田产自报表」和「免税凭证」的草案。
格式清晰,甚至贴心地用了半文半白的通俗文字,并预留了按指印的位置。
准备,悄然而周全。
一直到第四日黄昏,才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。
城西十里铺的佃农孙老实,带着浑身补丁的一家五口,像赴刑场般挪到清丈司设在土地庙前的临时登记点。
他说话颠三倒四,但最终还是报出了比原佃契多出的两亩旱地,那是他爷爷垦的荒,一直偷偷种着,租子却没少交。
登记吏员按戚扶媞事先叮嘱,态度温和,手续从简。
又当众将孙老实申报的田亩数录入新册,并当场盖印。
随即出具了那份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免三年丁税凭证。
孙老实识字不多,却认得那几个大字和鲜红的官印。
他朝众人扑通跪下,随很快被尹天乐等人扶起。
这一幕,被许多有意无意围观的乡民看在眼里。
消息长了腿,一夜疯传。
而后…便是戚扶媞一直在等待的那只敬猴的鸡…
当夜子时,孙家那间位于村尾的破旧茅屋,烈焰冲天!
火起得极其凶猛,显然浇了猛火油。
值夜的赵三、沐四率人破门冲入时,梁柱已开始坍塌,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孙老实年迈的母亲被救出时已没了气息。
惊悸过度,引发陈年胸痹。
其妻与幼子头发、手臂灼伤,家徒四壁的屋舍连同还没捂热的免税凭证,一同化为灰烬。
纵火的两个青皮腿脚快,却快不过早有防备的玄甲卫。
被按倒在村口粪堆旁时,其中一人裤裆已湿了一片。
玄甲卫将他们分开连夜讯问,不到半个时辰,那胆小的便涕泪横流地招了。
主使是岑三老爷府上的二管事,岑福。
赏钱每人五两银,烧完还有五两。
岑永年这个名字,也终于从阴影中,被拖到了刺眼的阳光下。
戚扶媞接到急报时,正在灯下复核尹天乐整理出的、岑氏在禾都部分田庄的疑似阴阳账目线索。
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放下笔,用镇纸将那些证据一一压好。
“更衣吧…”她平静地开口对尹天乐说道。
她身着齐整的朱红官袍,钦赐金牌系于腰间,二十名玄甲卫披甲紧随其后,直奔城中岑永年宅邸。
朱门高槛,石狮威严。
门房睡眼惺忪地阻拦,被赵三直接反剪双臂捆了扔在门外。
岑永年宿醉未醒,被从妾室温暖的被窝里拖到冰冷的地砖上时,还兀自骂骂咧咧:“哪个不长眼的狗奴…啊!”
他看清了满院甲士,色厉内荏地大吼出声:“你是何人?!敢擅闯朝廷命官…不,乡绅宅邸!我大堂兄可是当朝首辅岑煜!”
戚扶媞缓缓下马。
“税制清丈司提举,戚扶媞。”她停在他三步之外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:
“岑永年,你纵容家奴岑福,威胁新政申报农户孙老实未果,竟于昨夜子时纵火行凶,意图杀人灭口。”
“致孙母惊悸身亡,孙妻、幼子灼伤,家宅尽毁。人证、物证、口供俱全。”
岑永年闻言依旧嘴硬强撑:“血口喷人!那刁民自家失火,与我何干?!什么纵火行凶,你有何证据?!”
戚扶媞并未看他一眼,而是面向众人,当场朗声宣判:
“按《南璃律·职制律》第六款:凡戕害新政特使,或特使所护之新政相关人等,以谋逆胁从论处,罪同谋逆!”
“岑永年主使纵火,戕害申报新政之民,证据确凿!拿下!”
“你敢!”岑永年嘶吼挣扎:“我乃岑氏子弟!你安敢动我岑氏之人?!!”
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他双臂。
戚扶媞走到他面前,最后一次平静地看着他扭曲的脸:
“莫说你只是岑氏旁支。”
“今日,便是岑煜首辅亲临…”
“触国法者,必究;戕百姓者,必诛!”
“押入郡府大牢,重枷看管!一应罪证,即刻呈报安南,奏请殿下圣裁!”
甲士轰然应诺,如虎狼拖曳猎物般将他带了下去。
岑永年被捕的消息不过两日便席卷了整个禾都郡,继而向周边州县扩散。
她…怎么敢的?!这个问题在岑氏族人的脑中盘旋许久。
直到岑煜亲至禾都…才稍稍放宽了心:岑永年有救了!!
可岑煜却并未去郡府,也未往岑氏宗祠,而是径直到了清丈司临时驻扎的城隍庙。
消息传到时,戚扶媞正与尹天乐核对新收到的十几份田产自报表。
自从岑永年被拿下后,此地农户虽大多仍在观望。
但每日前来申报的已从无到有,渐成涓流。
沐四快步进来,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。
戚扶媞笔尖微顿:“来了几人?”
“总共三人,岑首辅同一位老仆,一个抱剑的护卫。”
沐四补充:“首辅大人只说…来探望学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