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窖内,时间仿佛凝滞,唯有油灯芯子偶尔爆开的噼啪声,以及萧煜时而急促、时而微弱的呼吸声,提醒着沈薇现实的残酷。
汤药一碗碗灌下去,金针一次次刺入穴道,那“九阳清心散”虽能勉强压制黑水邪毒,却如同隔靴搔痒,无法触及根本。那毒素如同拥有生命的阴影,盘踞在萧煜的心脉与受损的经脉深处,不断蚕食着他的生机,甚至隐隐有向着未曾受伤的脏腑蔓延的趋势。他苍白的皮肤下,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、不祥的青黑色脉络。
沈薇指下搭着的腕脉,一次比一次更显沉滞无力。她知道,常规手段已经走到了尽头。再这样下去,不出三日,即便毒性不全面爆发,萧煜的身体也会被这持续的消耗彻底拖垮。
“沈姑娘,药又煎好了。”韩青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来,看到沈薇凝重的脸色,心也跟着沉了下去,“王爷他……”
“药石之力,已近极限。”沈薇的声音沙哑,却异常平静,她抬起眼,眼中布满了血丝,但那血丝之下,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然,“他的身体,正在被邪毒同化,或者说……适应。等它彻底适应,就是回天乏术之时。”
韩青手一抖,药碗险些拿不稳:“那……那该如何是好?难道就……”
“还有一个办法。”沈薇打断他,目光重新落回萧煜脸上,像是审视一件亟待修复的精密仪器,而非一个垂死之人,“一个很危险,但或许能破而后立的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?”韩青急切地问。
“以毒攻毒。”沈薇吐出四个字,字字如冰珠砸地,“用更猛、更烈的药性,强行冲击他体内的邪毒,打破目前的僵局。要么,邪毒被击溃驱散;要么……他撑不住,经脉尽碎而亡。”
韩青倒吸一口凉气,脸色瞬间惨白:“这……这太凶险了!王爷如今的身体,如何经得起这般虎狼之药?”
“所以,需要准备。”沈薇站起身,因久坐和疲惫而身形微晃,但她立刻稳住了,“我需要几样东西,立刻去办,必须在天黑前备齐。”
她走到桌边,提笔疾书,写下的药材名字,让见多识广的韩青都头皮发麻——“赤血蝎尾粉三钱”、“腐骨草汁液五滴”、“百年雷击木心灰一两”……这些都是世间罕有的剧毒之物或至阳至烈之品,寻常医者避之唯恐不及!
“沈姑娘,这……”韩青声音发颤。
“快去!”沈薇没有解释,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另外,准备一个大木桶,烧足滚水。再找一根结实的牛筋绳来。”
她的眼神冷静得可怕,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个人情感,完全沉浸在解决问题中的绝对理性。韩青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穿生死界限的眼睛,想起她之前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,一咬牙,接过药方:“是!属下这就去办!”
地窖内重归寂静。沈薇坐回床边,用湿布细细擦拭着萧煜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。他的体温忽高忽低,时而冰冷如坠冰窟,时而滚烫如烙铁,这是身体在与邪毒做最后抗争的迹象。
“萧煜,”她低声开口,仿佛在对他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事实,“你听着,我没有太多时间陪你耗下去了。外面的钦差是敌是友尚未可知,靖南王的追杀不会停止。你若是就这么死了,我之前所有的投资,包括救你、帮你,就都亏大了。”
她的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,语气平静无波:“所以,我不会让你死。至少,不能死得这么毫无价值。接下来会很痛,比你在破庙里挨我那几针痛十倍、百倍。但你得撑住,你必须撑住。因为如果你撑不住,我就只好把你当作失败的‘医学实验品’处理掉,然后想办法自己逃命了。”
这番冷酷到近乎残忍的话语,从一个日夜不休照顾他的女子口中说出,带着一种诡异的违和感。但昏迷中的萧煜,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几个时辰后,韩青带着一身寒气返回,脸色苍白地将沈薇所需之物一样样取出,尤其是那几个装着剧毒药材的瓶子,他拿得格外小心翼翼。
大木桶也已备好,滚烫的热水注入其中,蒸汽氤氲,让地窖内的空气更加闷热。
沈薇检查了一遍药材,确认无误后,开始配置。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,仿佛不是在调配可能致命的毒药,而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实验。赤血蝎尾粉的腥辣,腐骨草汁液的刺鼻恶臭,雷击木心灰的焦糊气……各种诡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,令人作呕。
她将调配好的、呈现出一种不祥暗红色的药粉,缓缓倒入翻滚的热水中。顿时,木桶内的热水如同被投入烧红的烙铁,剧烈地翻腾起来,颜色迅速变为深褐,表面还浮起一层细密的、五彩斑斓的油膜,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。
“把王爷扶进去。”沈薇命令道,自己则拿起那根结实的牛筋绳。
韩青和另一名护卫强忍着不适,将昏迷的萧煜架起,小心翼翼地放入滚烫的药液之中。
药液触及皮肤的瞬间,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中,萧煜的身体也猛地弓起,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、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嘶鸣!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,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,继而泛起诡异的青黑与暗红交织的颜色,看上去恐怖至极!
“按住他!”沈薇厉声道。
韩青二人连忙死死按住萧煜挣扎的肩膀。
沈薇上前,用牛筋绳将萧煜的上半身牢牢捆绑在木桶边缘,防止他因剧痛而滑落或伤到自己。随后,她取出了最长最粗的那套金针。
没有丝毫犹豫,她出手如电,一根根金针带着破空之声,精准无比地刺入萧煜头顶、胸口、后背的数十处大穴!这些穴位,大多是人体要害或是内力运转的关键节点,寻常医者绝不敢轻易碰触。
每一针落下,萧煜的身体便剧烈地抽搐一下,额头上、脖颈上青筋暴起,仿佛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。木桶内翻腾的药力,混合着金针刺激穴道引动的自身气血,与他体内的黑水邪毒发生了最直接、最猛烈的冲突!
他皮肤下的青黑色脉络如同活物般扭动、凸起,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!嘴角、鼻孔、甚至眼角,都开始渗出乌黑的血丝!
韩青看得心惊肉跳,几乎要忍不住出声阻止。
沈薇却面不改色,眼神专注得可怕。她紧紧盯着萧煜的反应,感受着他脉象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变化,时不时调整金针的深浅与角度,如同一个最冷静的舵手,在惊涛骇浪中操控着一艘随时可能解体的破船,寻找着那一线生机。
地窖内,只剩下药液翻滚声、萧煜压抑的痛哼声、以及沈薇沉稳的呼吸声。
这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残酷拉锯战,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。
终于,在萧煜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痛吼后,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浓黑如墨、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淤血!这口淤血喷出后,他全身紧绷的肌肉骤然松弛,脑袋一歪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而他皮肤表面那狰狞的青黑色,竟随着这口毒血的吐出,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大半!虽然依旧苍白虚弱,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死气,却淡去了许多。
沈薇伸出手指,搭上他的腕脉。脉象依旧虚弱,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沉滞欲绝的死脉,而是多了一丝微弱的、但确实存在的生机流转。
她长长地、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,一直紧绷的身体晃了晃,险些栽倒,连忙扶住木桶边缘才稳住。
“沈姑娘!”韩青连忙上前搀扶。
“成功了……”沈薇抹去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蒸汽凝结的水珠,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,“邪毒……被逼出了大半。把他捞出来,擦干身体,伤口重新上药包扎。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是关键,需要有人不间断看守,若有任何发热或抽搐,立刻叫我。”
韩青看着木桶中那变得浑浊不堪、散发着恶臭的药液,又看了看虽然昏迷但气息明显平稳了许多的萧煜,心中对沈薇的敬佩与敬畏达到了顶点。这位沈姑娘,当真是……狠!对别人狠,对自己更狠!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疗法,闻所未闻!
“是!属下明白!”韩青郑重应下,立刻和手下小心翼翼地将萧煜从木桶中抬出。
沈薇走到地窖角落,用清水反复清洗双手和脸庞,试图洗去那沾染的毒药气味和满身的疲惫。她看着被安置回床榻、呼吸趋于平稳的萧煜,眼中那疯狂的理性光芒渐渐隐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她赌赢了。用他的命,和她全部的医术与胆魄。
“萧煜,”她走到床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,“这次,你可欠我一条命了。记得……连本带利还我。”
窗外(意识中),天色似乎悄然发生着变化。而地窖之外,由钦差林太傅掀起的朝堂风波,正悄然向着这处隐秘的角落蔓延。一名影卫,根据几条看似不起眼的线索,已将搜索的目光,投向了这片鱼龙混杂的城南集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