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煜的苏醒,如同一剂强心针,瞬间稳住了因北境急报而浮动的人心。尽管他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,需要沈薇严格限制他每日说话和处理事务的时间,但他那双重新燃起锐光的眼眸,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威慑与支撑。
暖帐之内,暂时成为了临时的军政决策中心。
“王爷,沈姑娘所说的‘人痘’之法,实在……实在太过惊世骇俗。”林文正太傅眉头紧锁,即便有萧煜的首肯,他内心的忧虑依旧挥之不去,“以疫病之毒,种于健康之身,稍有差池,非但不能防疫,反而会酿成更大疫情!此事若传开,朝中御史的弹劾奏章,恐怕顷刻间便能堆满陛下的御案!”
他担心的不仅仅是医学风险,更是政治风险。一旦此法失败,或是过程中出现任何纰漏,主张此法的萧煜和具体执行的沈薇,必将成为众矢之的,万劫不复。
萧煜靠坐在软枕上,脸色苍白,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:“咳咳……北境疫情如火,常规之法已证明无效。坐以待毙,才是……最大的失职。”他目光转向正在一旁安静书写着什么的沈薇,“沈薇,你……有几成把握?”
沈薇放下笔,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递给林文正,上面罗列着防控疫情和试行“种痘”法所需的物资、人员及初步章程。她没有直接回答把握的问题,而是冷静地陈述事实:“人痘之法,风险确存。轻则发热出疹,重则致死。其关键在于‘选苗’与‘技法’。选用毒力最弱的‘早苗’(取自症状极轻的患者),并改良接种途径,如鼻腔吸入或皮肤划痕,可大幅降低毒性。”
她顿了顿,继续道:“但,还有一种可能更安全的方法,我称之为‘牛痘’。”
“牛痘?”林文正与刚刚奉命赶来的韩青皆是一怔。
“不错。”沈薇解释道,“这是一种在牛只身上发生的,与‘虏疮’症状类似,但毒性远弱于人的疫病。挤奶工若意外感染牛痘,只会手臂出现局部脓疱,轻微发热,之后便终生不会再感染‘虏疮’。若能用这‘牛痘’之苗代替‘人痘’,安全性将大大提高,几乎……无致死之虞。”
这是她基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,提出的更优解。人痘接种在中国古已有之,但牛痘的发现和推广,才是真正战胜天花的关键。
帐内再次陷入寂静。萧煜深邃的目光落在沈薇脸上,带着探究与权衡。林文正则是一脸匪夷所思,人痘已是闻所未闻,这牛痘之说,更是如同天方夜谭。
“姑娘此言……可有依据?”林文正忍不住问道。
“依据在于观察。”沈薇平静回应,“太傅可派人立刻调查北境乃至周边州府的牧场,尤其是有牛群发生类似疱疹的所在,询问是否有挤奶工因此出现局部症状,并核实他们是否在随后的大疫中得以幸免。事实,会证明一切。”
她没有直接说这是另一个时空已被验证的真理,而是引导他们去发现和验证。这比空口白话更有说服力。
萧煜闭目沉吟片刻,再睁眼时,已有了决断:“韩青。”
“末将在!”
“即刻派出两队精干斥候。一队,持本王手令,秘密前往北境疫区,按沈姑娘要求,寻找症状最轻的‘虏疮’患者,小心取得‘早苗’,并详细记录疫情实况。另一队,分散至北境及周边州郡所有牧场,查访‘牛痘’踪迹与挤奶工情况,速速回报!”
“末将领命!”韩青抱拳,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。他对沈薇的信任,早已在一次次的奇迹中变得坚定不移。
萧煜又看向林文正:“太傅,稳定军心、协调物资、以及……上奏朝廷之事,便有劳您了。奏章中,可详陈北境疫情之危,与沈姑娘于伤兵营活人无数之实绩。至于‘种痘’之法,暂以‘古法新研’、‘试行防疫’之名目禀报,具体细节,容后补充。”他这是在为沈薇,也为他自己,争取缓冲的时间和操作空间。
林文正深吸一口气,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,郑重拱手:“老夫明白。必当竭力周旋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,整个金陵大营仿佛一架被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器,围绕着两件核心要务高速运转起来。
其一,是沈薇主导的伤兵营医改。有了萧煜的明确支持和老医官“服软”的榜样效应,加上铁一般的存活数据,推行阻力骤减。沈薇趁机举办了数场简单的培训,亲自演示清创缝合与消毒流程,将军中所有医官和识字的书记官都拉了进来,强制学习。她讲解清晰,操作精准,面对最血腥的场面也面不改色,其专业与冷静的态度,进一步折服了众人。一套虽简陋却有效的战时医疗救护体系,开始初具雏形。
其二,便是紧锣密鼓的北境抗疫准备。根据沈薇列出的清单,林文正调动一切能调动的资源,大量采购囤积白酒(用于消毒)、棉纱、隔离用的油布(涂了桐油的厚布,有一定防水性)、石灰以及各类对症的清热解毒药材。同时,他以钦差名义,从周边州府征调愿意前往北境的医者与药徒,许以重赏。
沈薇则利用一切空余时间,将她记忆中关于天花防控隔离的所有细节,以及人痘、牛痘的接种原理、操作步骤、可能出现的反应及处理方案,尽可能详细地编纂成册。她知道,此去北境,绝非她一人之力可为,必须培养出一支能够理解并执行她方法的团队。
然而,就在这表面繁忙有序之下,暗流依旧在涌动。
这一日深夜,沈薇刚刚检查完萧煜的状况,为他换了药,正准备回自己的小帐休息。萧煜的精神比前两日好了些,但依旧需要绝对静养。
“北境之行,凶险异常。”萧煜靠在床头,声音低沉,“狄虏虽退,恐有细作混于流民之中,伺机作乱。疫情本身更是莫测……你,定要万事小心。”他目光沉沉,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。
沈薇替他掖了掖被角,神色平静:“王爷放心,我惜命得很。倒是你,伤势未愈,切不可再劳神动气。若我回来发现你伤势反复……”她顿了顿,唇角勾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,“我不介意让王爷再体验一番破庙初遇时的‘舒爽’。”
萧煜闻言,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,那段记忆实在算不上愉快。但他看着沈薇在灯下清亮而坚定的眼眸,心中那点因无力亲自护送而生的焦躁,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。他知道,她并非需要他保护的娇花,而是足以与他并肩,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更强大的盟友。
“韩青会带一队黑甲卫精锐,扮作你的护卫与助手,全程听你调遣。”萧煜道,“此外……小心京城来的人。”
沈薇目光微凝:“京城?”
“嗯。”萧煜眼神冷了几分,“本王重伤昏迷、你擅改军医旧制、如今又欲行惊世骇俗的防疫之法……这几件事,足够让某些人坐不住了。林太傅的奏章想必已到京城,反应……很快就会来了。”
他话音刚落,帐外便传来了韩青刻意压低却难掩凝重的声音:“王爷,沈姑娘,京城有天使(皇帝使者)至,已入林太傅帐中。同行的……还有太医院院判,周启明周大人。”
帐内两人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。
该来的,终究来了。
沈薇缓缓直起身,整理了一下因忙碌而微皱的衣裙,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,只有一片沉静的冷然。
“走吧,”她淡淡道,“去会一会这位‘杏林泰斗’。”
她知道,前往北境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卡,或许并非疫情本身,而是来自自己人内部的质疑与刁难。这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博弈,同样关乎生死,关乎她能否顺利北上,施行救人之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