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日之期,转瞬即过。
沈薇的身体在精心的调理和自身顽强的意志下,恢复的速度超出了萧煜的预期。虽然内力依旧空空如也,无法动用,脸色也较常人苍白几分,但至少已能自如行动,处理日常事务不再牵动内腑剧痛。那双沉静的眼眸,也重新焕发了往日的锐利与神采。
这日清晨,她甚至自己完成了例行的针灸,动作流畅稳定,不见丝毫滞涩。
萧煜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补气药进来时,正看到她将最后一根银针从腕间拔出,动作利落,神情专注。他心中微松,将药碗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:“感觉如何?”
“比预想的要好。”沈薇接过药碗,面不改色地将那浓黑苦涩的汁液一饮而尽,随即拈起一枚青黛备好的蜜饯含入口中,冲散苦味,“至少现在,脑子是清醒的,手脚是听使唤的。”
萧煜在她对面坐下,目光扫过她依旧单薄的身形,道:“‘老鬼’那边有进展了。”
沈薇精神一振,放下药碗:“说。”
“根据对‘凝香斋’残余资金流向的追踪,以及我们之前掌握的条条线索,目标最终指向了城西的‘千金台’赌场。”萧煜语气沉凝,“这家赌场背景复杂,明面上的东家是个滚刀肉似的泼皮人物,但暗地里,与漕帮二当家,‘翻江龙’赵四,往来甚密。赌场的收益,至少有四成流入了赵四的私库。”
“漕帮二当家……”沈薇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,“我记得之前的情报显示,私矿那条线,似乎也与漕帮内部的某些人脱不开干系。这个赵四,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?”
“赵四此人,贪婪狠辣,掌控着漕帮在金陵附近近半的码头和漕运线路,是帮内实权人物之一。私矿的产出,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,很难绕过他。”萧煜顿了顿,补充道,“更重要的是,‘老鬼’的人发现,赵四近半年来,与靖南王府的一位外院管事,有过数次秘密接触。虽然接触地点都很隐蔽,但瞒不过我们布下的眼睛。”
靖南王府!
这四个字让沈薇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。所有的线索,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朝着那个方向缠绕而去。
“看来,这‘千金台’,我们是必须要走一趟了。”沈薇缓缓道。
萧煜眉头微蹙:“你的身体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沈薇打断他,“不动武,只动脑。何况,不是有你吗,靖南王殿下?”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,目光却清澈坚定,“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赵四与‘黑塔’,乃至与王府之间确切的关系。赌场龙蛇混杂,是获取情报的绝佳场所。被动等待,只会让对方将线索清理得更干净。”
萧煜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,知道劝阻无用。他沉吟片刻,道:“好。但一切听我安排,不可涉险。”
“自然。”沈薇从善如流,“王爷打算如何安排?”
“你我身份敏感,不宜直接露面。‘千金台’这种地方,认钱不认人,但也眼线众多。”萧煜早已有了腹案,“我们扮作外地来的富商夫妇,你身体不适,需以轻纱遮面。我带足本金,以赌客身份入场,你从旁观察。‘老鬼’会安排几个生面孔的好手混在赌客中策应。”
他考虑得很周全。沈薇点了点头,补充道:“我需要一套银针,最细的那种,藏在袖中。另外,让青黛准备几种药材,我需配制一点防身的小玩意儿。”即便不能动用内力,她也有的是办法让靠近的人吃点苦头。
萧煜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有多问,只道:“一个时辰后出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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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的城西,较之其他城区显得更为喧嚣和混乱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、汗臭与各种小食混杂的怪异气味。街道两旁,赌场、妓院、当铺林立,招揽客人的吆喝声、赌徒的狂笑与哭嚎声不绝于耳。
“千金台”就坐落在这片区域最繁华的地段,是一座三层高的气派木楼,朱漆大门敞开着,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骰子碰撞声和激动的叫喊声。门前站着几个膀大腰圆、眼神凶悍的护卫,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。
一辆不算起眼,但用料扎实的青篷马车在街角停下。车帘掀开,先下来一位身着锦缎长袍、面容普通但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(萧煜易容),他回身,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位戴着帷帽、白纱垂至胸前、身形窈窕却略显柔弱的女子(沈薇)。
沈薇借着萧煜的搀扶,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,帷帽下的目光却已飞快地扫过“千金台”的门面以及周遭环境。她注意到赌场斜对面的一家茶摊上,坐着两个看似闲汉,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人,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赌场门口。那是“老鬼”安排的人。
萧煜一手虚扶着沈薇的腰,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钱袋,扮足了携美豪赌的富商派头,大步走向“千金台”。
门口的护卫打量了他们几眼,目光在萧煜鼓囊的钱袋上停留一瞬,又看了看弱不禁风的沈薇,并未阻拦,挥挥手放行。
一踏入赌场内部,声浪和一股混合着烟草、汗液与铜臭的浑浊热气便扑面而来。大厅极为宽敞,人头攒动,各式赌台前都围满了赌客,有衣着光鲜者,也有粗布短打者,此刻都摒除了身份差异,双眼通红地盯着赌桌,表情或狂热,或狰狞,或绝望。
骰子声、骨牌碰撞声、银钱叮当声、赢家的欢呼、输家的咒骂……交织成一曲堕落而疯狂的乐章。
沈薇帷帽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。她对这种环境并无好感,过于混乱的气息让她刚刚稳定些的内腑隐隐有些不适。
萧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细微反应,扶着她腰的手微微紧了紧,一股温和的内力悄然渡入,帮她稳住气息。他低声道:“先去那边人少些的牌九桌看看。”
沈薇微微颔首,依偎在他身侧,扮演好病弱妻子的角色,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开始扫描整个大厅。
她注意到赌场内部的护卫分布很有章法,几乎每个角落都在他们的视线覆盖之下。一些穿着打扮明显是赌场内部人员(荷官、管事)的人,眼神也远比普通赌客来得警惕和精明。
萧煜换了些筹码,并未急着下注,而是带着沈薇在各个赌桌间看似随意地流连,偶尔下几注不大的筹码,输赢并不在意,更像是在熟悉环境,观察众人。
他的目光,最终锁定了大厅内侧,一处被屏风半隔开的区域。那里摆放着几张更大的赌台,围着的赌客衣着明显更为华贵,下注的筹码也大得惊人。一个穿着暗紫色绸衫,身材微胖,面皮白净,手指上戴着枚硕大玉扳指的中年男人,正坐在主位,笑容满面地接受着周围人的奉承。他身后,站着两名气息沉稳、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劲装护卫。
“翻江龙”赵四。
萧煜与沈薇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萧煜揽着沈薇,不动声色地朝那片区域靠近。他并未直接去赵四那桌,而是在旁边一桌玩着骰子的赌台前坐下,下了几注,有输有赢。沈薇则安静地坐在他身侧,帷帽下的视线,看似无意地扫过赵四及其周围。
她注意到赵四虽然看似在豪赌,与旁人谈笑风生,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阴鸷。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,时不时会瞥向赌场后堂的方向。
是在等什么人?还是担心什么事?
就在这时,赌场后堂的帘子被掀开,一名穿着漕帮服饰的汉子快步走到赵四身边,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。
赵四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,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。他挥挥手让那汉子退下,随即站起身,对同桌的赌客拱了拱手,笑道:“诸位,赵某有些俗务要处理,暂且失陪,诸位玩得尽兴。”说完,便在两名护卫的簇拥下,匆匆走向后堂。
机会!
萧煜与沈薇再次对视。赵四突然离开,必有缘故。
“在此等我,不要乱走。”萧煜低声对沈薇嘱咐一句,将钱袋塞到她手中,自己则装作要去解手的样子,不着痕迹地尾随着赵四离开的方向而去。他有武功在身,跟踪不易被发现。
沈薇独自坐在赌桌旁,手中握着沉甸甸的钱袋,帷帽下的面容沉静。她知道萧煜是去冒险获取关键情报,自己能做的,就是在这里稳住,不引起任何注意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她这副弱质纤纤、头戴帷帽的神秘模样,本就引人注目,加上身边看似“暂时离开”的男伴,以及手中那鼓鼓囊囊的钱袋,很快便吸引了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。
两个穿着流里流气、眼带淫邪的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,晃晃悠悠地凑了过来。
“哟,小娘子,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多闷啊?哥哥们陪你玩玩?”其中一个瘦高个,嬉皮笑脸地就要伸手去撩沈薇的帷帽。
沈薇身体微微后仰,避开了他的脏手,藏在袖中的指尖,已悄然夹住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。她不能动用内力,但精准刺穴的手法还在。
“滚开。”帷帽下,传出她冰冷的声音。
“嘿,还是个辣性子!”另一个矮胖汉子淫笑一声,“小娘子,你男人是不是把你丢这儿不管了?跟哥哥们走,保证让你快活……”
说着,他竟直接伸手,想要去抓沈薇握着钱袋的手。
就在沈薇的银针即将刺出的刹那——
“砰!”
一声闷响。
那矮胖汉子伸出的手,被一只突如其来、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攥住腕子。那力道极大,矮胖汉子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,顿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。
沈薇抬头,透过白纱,看到萧煜不知何时已去而复返,正站在她身侧,面色阴沉如水,眼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。他易容后的普通面容,因这凌厉的眼神而显得无比摄人。
“我的女人,也是你能碰的?”萧煜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,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。
他手腕一拧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那矮胖汉子的手腕竟被他硬生生折断!惨叫声戛然而止,矮胖汉子痛得直接晕死过去。
旁边的瘦高个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就想跑。
萧煜看都没看,飞起一脚,直接踹在他的膝弯处。瘦高个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抱着扭曲变形的腿哀嚎不止。
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顿时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。赌场的护卫也立刻围了上来,面色不善。
萧煜却恍若未见,只是低头看向沈薇,语气瞬间变得柔和:“没事吧?”
沈薇摇了摇头,帷帽下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。她轻轻拉了一下萧煜的衣袖,低声道:“我没事。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萧煜冷哼一声,扫了一眼围上来的护卫,从怀中掏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金子,随手抛给为首的护卫头目:“惊扰诸位了,这点意思,给兄弟们压惊。这两个杂碎,清理出去。”
那护卫头目接过金子,掂量了一下,又看了看萧煜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地上两个混混的惨状,心中一凛,知道遇到了硬茬子,立刻换上一副笑脸:“这位爷客气了,是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尊夫人,我们这就处理干净。”说完,一挥手,手下人立刻如拖死狗般将两个混混拖了出去。
萧煜不再多言,揽住沈薇,在众人或敬畏、或好奇的目光中,大步离开了“千金台”。
直到坐上马车,驶离了城西那片混乱的区域,萧煜才卸下伪装,脸色凝重地看向沈薇:“赵四去见了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靖南王府的那位外院管事。”萧煜沉声道,“我隐约听到几句,似乎是在争论一批‘货’的交付时间和价钱,赵四语气很急,抱怨对方‘卡得太死’,而那位管事则强调‘上面’盯得紧,必须‘干净’。”
货?什么货?是私矿的产出,还是……其他更危险的东西?
“上面”指的是谁?靖南王,还是……“黑塔”更高层?
线索越来越清晰,却也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。
沈薇摘下帷帽,露出苍白却冷静的面容:“看来,我们离真相,又近了一步。这位赵二当家,似乎是个不错的突破口。”
她的指尖,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那根冰冷的银针。
杀机,已悄然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