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文正的大帐内,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。
主位上,林太傅面色沉静,但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收紧,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。下首左侧,坐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,面容清癯,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倨傲的老者,正是太医院院判周启明。
他身后站着两名同样身着太医署服饰的年轻医官,神色恭敬,但看向帐内其他人的目光,却带着一种京城上官看待地方同僚的天然优越感。
沈薇与韩青步入帐内时,感受到的便是这样一道审视中带着挑剔的目光,如同冰冷的银针,刺人肌肤。
“沈医女来了。”林文正开口,打破了沉寂,语气平和地为双方引见,“周院判,这位便是沈薇沈姑娘。沈姑娘,这位是太医院周院判,奉陛下之命,前来探视王爷伤势,并……了解军中医事。”
周启明并未起身,只是微微颔首,目光在沈薇身上扫过,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。一个女子,如此年轻,竟被传得神乎其神,甚至敢擅改军医旧制,妄议防疫古法?他心中已然先入为主地给沈薇贴上了“哗众取宠”、“不知天高地厚”的标签。
“沈……姑娘?”周启明声音平淡,带着官腔,“听闻姑娘妙手回春,救治了煜亲王殿下,老夫在此代朝廷谢过。然,军中医事,关乎数万将士性命,非同儿戏。老夫一路行来,听闻姑娘在伤兵营推行所谓‘新规’,将伤患如囚徒般隔离,器具反复蒸煮,甚至以针线缝合皮肉,行事颇为……惊世骇俗。不知姑娘师从何人?所行医理,出自哪部经典?”
他一开口,便是咄咄逼人的质问,直接指向沈薇的师承与理论根基,这是最正统也最有效的打压方式。若沈薇答不出,便是无根之萍,一切作为皆可被斥为“邪术”。
韩青眉头一拧,上前半步欲要开口,却被沈薇一个眼神制止。
沈薇迎着周启明审视的目光,神色未有丝毫变化,既无惶恐,也无谄媚,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。“周院判。”她微微福了一礼,动作标准却不见卑微,“民女所学,并非师承一人一派,乃是杂糅古籍残卷、民间验方以及自身观察实践所得。医者,活人之术也。民女以为,判断一种医法是否可行,不应只看其是否载于经典,而应看其是否真能活人性命,降低伤亡。”
她避开了具体的师承问题,直接将争论的焦点拉到了最核心的“疗效”上。
周启明闻言,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:“好一个‘活人之术’!姑娘倒是伶牙俐齿。然,医道精深,岂是凭几句‘观察实践’便可妄加篡改?《内经》有云……《伤寒》有载……先贤智慧,历经千载验证,岂容你一个女子置喙?你所谓缝合之术,强行闭合创口,邪毒内蕴,岂不更易引发‘金疮痉’(破伤风)乃至脓毒攻心?还有那蒸煮器具、隔离伤患,徒耗人力物力,扰乱军心,岂非本末倒置?”
他引经据典,言辞犀利,试图用传统的医学理论将沈薇彻底压垮。
帐内其他几位原本已被沈薇折服的军医官,此刻在周启明这位太医院巨擘的威势下,也不禁面露迟疑,不敢出声支持。
沈薇却笑了。那笑容很淡,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嘲弄。“周院判熟读经典,民女佩服。然而,民女有一事不明,想请教院判。”
“讲。”
“依周院判所见,依照传统医法,伤兵营中,刀剑创伤深及脏腑、或肢体大面积撕裂者,十人之中,最终能活几人?”
周启明微微一怔,随即傲然道:“战伤凶险,生死由命。若伤及脏腑,九死一生;若创口溃烂,脓毒入血,更是十不存一。此乃天数,非人力可强求。”
“天数?”沈薇轻轻重复了一遍,随即抬眸,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周启明,“那若是民女告诉院判,自推行新法以来,金陵大营伤兵营内,同类重伤者,存活率已从‘十不存一’,提升至近六成呢?”
“什么?!”周启明身后的年轻医官失声惊呼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。
周启明也是瞳孔骤然收缩,厉声道:“荒谬!信口雌黄!绝无可能!”
“是否信口雌黄,数据为证。”沈薇转向林文正,“太傅大人,伤兵营的诊疗记录与名册在此,每日伤亡皆有详细登记,一查便知。”
林文正早已心中有数,此刻顺势对身旁书记官点了点头。书记官立刻捧上一叠厚厚的册子,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沈薇接手伤兵营前后,不同伤情士兵的处置方法与最终结果。
周启明一把夺过册子,飞速翻阅起来。他越是看,脸色越是变幻不定。那上面记录的数据对比太过鲜明!同样的重伤,在传统疗法下,死亡名单触目惊心;而在标注为“新法”的名单下,虽然也有死亡,但比例确实大幅降低,尤其是那些进行了清创缝合的伤员,存活者众多!
“这……这记录或许有误……”周启明犹自不信。
“记录在此,伤兵犹在营中。”沈薇声音清冷,“周院判若不信,大可亲自去营中查验,随便点选任何一名经我之手救治的重伤员,看看他们的伤口愈合情况,是否比同期受伤却未得新法救治者更好,是否因‘金疮痉’或脓毒血症而亡者更少!”
她向前一步,气势陡然提升:“院判口口声声‘邪毒内蕴’,却不知,引发溃烂脓毒的,并非看不见摸不着的‘邪气’,而是无数微小如尘的‘病菌’!蒸煮器具、清洗双手、隔离污秽,正是为了杀灭这些‘病菌’,阻止其侵入伤口!缝合皮肉,是为了加速愈合,减少‘病菌’入侵的机会!民女所为,并非违背医理,而是洞悉了疾病更深一层的根源!”
“病菌?”周启明被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震住了,更被沈薇那笃定无比的气势所慑。
“不错。”沈薇知道他们无法理解微生物,便换了一种说法,“院判可见过伤口腐败后生的蛆虫?可见过污水中的孑孓?这世间有些极微小的‘虫蠹’,肉眼难见,却遍布污秽之处,一旦进入伤口血液,便可使人发热、溃烂、直至死亡!民女之法,便是防此‘微虫’!”
这个类比虽然粗浅,却瞬间让帐内许多原本疑惑的军医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!他们常年处理伤口,自然见过腐烂生蛆,若真有看不见的“微虫”作祟,那蒸煮、清洁、隔离便完全说得通了!
周启明张了张嘴,想要反驳,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。沈薇没有空谈理论,而是用最硬核的存活数据和她那套能自圆其说的“微虫”理论,构建起了牢固的防线。
就在这时,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一名黑甲卫匆匆入内,对韩青低声禀报了几句。
韩青眼中精光一闪,立刻转向沈薇和林文正,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:“王爷,沈姑娘,林太傅!派去调查牧场的斥候有消息传回!在据此两百里的景州一处牧场,确有多头牛只身上出现类似疱疹,据牧场主称,凡接触过病牛脓疱的挤奶工,手臂皆会起疱,数日便愈,且……据当地老人回忆,二十年前北境大疫,那几个挤奶工全家皆亡,唯独他们几人安然无恙!”
此言一出,满帐皆惊!
林文正猛地站起身。
周启明和他身后的医官更是目瞪口呆,难以置信地看向沈薇。
牛痘!挤奶工幸存!这匪夷所思的事情,竟然真的存在?!而且与沈薇之前的推测完全吻合!
沈薇心中一定,知道最关键的证据链补上了。她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周启明,缓缓道:“周院判,事实胜于雄辩。‘牛痘’之法若成,北境疫情可解,天下百姓亦可免于‘虏疮’之祸。此乃千秋之功。难道院判要因拘泥于经典古籍,固守成见,而坐视这活命良机溜走,坐视北境防线崩溃,生灵涂炭吗?”
她的话语如同重锤,一字一句,敲在周启明的心上,也敲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周启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他看着冷静自若的沈薇,又看了看手中那记录着惊人存活率的名册,再想到刚刚传来的关于牛痘的实证,所有的质疑、倨傲,在这一连串的铁证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他沉默了许久,最终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。他对着沈薇,第一次郑重地拱了拱手,虽然姿态依旧有些僵硬,但语气已然不同:
“沈姑娘……所言,确有实证支撑。老夫……受教了。”
这一句“受教”,标志着来自京城最高医学权威的认可,也彻底扫清了沈薇北上抗疫的最后一道内部障碍。
沈薇微微还礼,心中并无多少得意,只有一片澄明。
她知道,真正的考验,才刚刚开始。北境,那片被战火与瘟疫双重肆虐的土地,正等待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