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初八,沈薇抵达京城。
没有盛大仪仗,只一辆青帷马车,在韩青率领的二十名黑甲卫护卫下,悄无声息地驶入朝阳门。她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这座大靖王朝的权力中心——街道比北境任何城池都宽阔平整,两侧商铺林立,行人衣着光鲜,空气中浮动着脂粉与食物的混合香气。
繁华,却也逼仄。
马车并未驶向驿馆,而是径直去了煜亲王府在西城的别院。这是萧煜的安排,既为避嫌,也为安全。
别院不大,但清幽雅致。沈薇刚安顿下来,王府长史便前来拜见,送来一摞文书。
“沈姑娘,王爷吩咐,这些是近三个月朝中与太医院相关的奏章抄本,以及太医院现有人员的履历背景。”长史态度恭谨,“王爷还说,明日大朝会,陛下可能会召见姑娘。让姑娘有个准备。”
沈薇道了谢,当夜便在灯下翻阅那些文书。
奏章大多围绕“女子入太医院”和“推广牛痘”两事。赞同者有之,认为当不拘一格用人才;反对者更多,理由五花八门——有说“牝鸡司晨,国将不国”的,有质疑牛痘是“妖术”的,更有甚者,翻出沈薇当年在侯府“诈尸”脱困的旧事,称其“行止诡异,恐非祥瑞”。
太医院的履历则更有意思。院判周启明是旧识,自北境归来后地位稳固。但左右院使及一众御医,背后或多或少都与朝中各方势力有牵扯。尤其左院使陈守拙,出身杏林世家,其妹嫁给了礼部侍郎,而礼部侍郎是三皇子妃的远房表亲。
树欲静,风不止。这风,从北境吹到了京城,更猛了。
翌日寅时三刻,天还未亮,沈薇已换上萧煜命人送来的五品女官服制——这是太医院医官的最高品级,特许女子任职已是破例,再高便真触动那些老臣的神经了。
青色官袍,素银腰带,长发挽成单髻,以一支玉簪固定。镜中人眉眼清冷,官服在身,非但不显臃肿,反添几分凛然不可犯的气度。
辰初,宫门开。
沈薇随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阙。朱墙金瓦,飞檐斗拱,每一步都踩在权力的脉络上。沿途遇到的宫女太监皆低眉垂首,却在她经过时偷偷抬眼打量——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北境女神医?竟如此年轻。
太和殿前,百官已列队等候。沈薇的出现,引来无数目光。好奇的,审视的,不屑的,警惕的……如芒在背。
她目不斜视,在太监指引下,站到了文官队列末尾——这是特许,按制,女官本无资格参加大朝会。
钟鼓齐鸣,百官入殿。
沈薇垂首站在殿柱旁,听着山呼万岁,听着各部官员奏事。朝政冗杂,边防、漕运、赋税、科举……一件件议下来,已过了一个时辰。
终于,御前太监高唱:“宣——太医院医官沈薇,觐见!”
殿内一静。
沈薇整了整官袍,稳步出列,行至御阶之下,躬身行礼:“臣,沈薇,叩见陛下。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”
声音清越,不卑不亢。
龙椅之上,皇帝已年过六旬,面容清瘦,眼神却锐利如鹰。他打量着阶下女子,半晌,才缓缓开口:“平身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“沈薇,”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,“你在北境所为,朕已知晓。防疫、治军、安民,皆有功绩。太医院奏请,让你入太医院,主持编修医典,推广牛痘。你,可愿意?”
这话问得巧妙。看似询问,实则不容拒绝。
沈薇躬身:“臣,蒙陛下不弃,自当竭力。”
“好。”皇帝点点头,话锋却一转,“不过,朝中对此颇有争议。有人说你医术虽佳,却来路不明;有人说牛痘之法,有伤天和。今日既然来了,朕便给你一个机会——殿上诸位爱卿,有何疑问,可当面问清。”
话音落下,殿内气氛骤然紧绷。
果然来了。
沈薇神色不变,只微微抬眸,扫过殿中百官。
片刻寂静后,一名绯袍老臣出列,正是礼部侍郎郑文远——陈守拙的妹夫。
“陛下,臣有一问。”郑文远声音洪亮,“沈医官声称牛痘可防虏疮,此法闻所未闻。敢问沈医官,此法源于何处?可有先贤典籍为证?”
问题刁钻。若答源于自身所创,便是“无根之木”;若说不出典籍出处,便是“妖言惑众”。
沈薇平静回道:“回郑大人,牛痘之法,源于观察。北境有挤奶工因接触病牛而患‘牛疙瘩’,之后便不再染虏疮。臣据此推演,反复验证,方得此法。医道虽重典籍,更重实践。若事事皆需先贤有载,则华佗刮骨、仲景伤寒,又从何而来?”
“巧言令色!”另一名御史出列,“就算此法有效,然以牛痘种入人体,与畜牲相染,岂非有违人伦纲常?”
“敢问王御史,”沈薇抬眼看他,“若此法能救千万人性命,是人伦纲常重要,还是千万性命重要?”
“你!”王御史面红耳赤。
“陛下,”又一人出列,是太医院左院使陈守拙本人。他年约五旬,面容清癯,语气倒还算平和,“沈医官医术,下官佩服。然医典编修,非一日之功,需博览群书,融会贯通。沈医官年轻,又常年在外,恐对历代医家典籍涉猎不深。下官以为,可先从协助编修做起,待积累足够,再主持不迟。”
这话听着客气,实则要夺她主编之权。
沈薇看向陈守拙,忽然问:“陈院使可读过《北境防疫实录》?”
陈守拙一怔:“这……不曾。”
“那可读过《牛痘接种纪要》?”
“也不曾。”
“那陈院使可知,北境十三州,去岁因虏疮死者几何?今岁接种牛痘后,死者又几何?”沈薇声音渐冷,“编修医典,若只知埋首故纸堆,不知民间疾苦,不识最新医技,编出来的,不过是又一部束之高阁的故纸而已!”
“放肆!”郑文远厉喝,“陈院使乃三朝御医,岂容你质疑!”
“郑大人,”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,萧煜出列了。他今日穿着亲王常服,站在武官队列前方,此刻转身,目光扫过郑文远,“沈医官所言,句句属实。北境疫情数据,兵部、户部皆有存档。陛下若不信,可即刻调阅。”
他看向皇帝,拱手道:“父皇,儿臣以为,编修医典,当以‘实用’为要。沈医官在北境实践所得,正是当下最急需收录的活例。若因循守旧,非要等到十年八载后,恐怕误了救治天下之机。”
这话一出,殿中不少务实派官员微微点头。
皇帝看着阶下对峙,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,忽然问:“沈薇,朕若让你主持编修,你需要多久?”
沈薇躬身:“回陛下,若太医院全力配合,臣可在一年内,先编成《防疫要典》与《常见急症救治指南》两册。此二册可即刻刊行各州县,指导地方医者。其余典籍,再按部就班。”
一年!还要分册刊行!
殿中响起一片吸气声。太医院编修医典,哪次不是三年五载?
“狂妄!”陈守拙终于忍不住,“医典乃千秋之事,岂能如此草率!”
“陈院使,”沈薇直视他,“北境疫情爆发时,百姓等不起三年五载。江南水患后,灾民等不起三年五载。边疆将士受伤时,更等不起三年五载。编修医典,若不能救急,要它何用?”
字字铿锵,掷地有声。
殿内死寂。
皇帝看着阶下那个青袍女子,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清亮的眼神,忽然想起林文正那句话——“此女若为男子,当为国之柱石。”
可惜,她是女子。
但或许,正因为她是女子,才能跳出那些陈规旧矩,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。
“好了。”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沈薇听旨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朕命你入太医院,授五品医正,主持编修《大靖医典》。许你自选人手,太医院上下,需全力配合。一年之内,朕要看到你说的那两册书。”
“臣,领旨谢恩。”沈薇躬身。
“至于牛痘推广,”皇帝顿了顿,“先在京畿试行。由太医院与顺天府协同办理。若有成效,再推及天下。”
“陛下圣明!”
退朝的钟声响起时,日头已高。
沈薇随着人流走出大殿,阳光有些刺眼。她眯了眯眼,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。
“这沈医官,好生厉害……”
“怕是祸非福啊,得罪了陈院使……”
“看她能撑多久……”
她充耳不闻,径直向宫外走去。
宫门口,萧煜的马车等在角落里。见她出来,车帘掀起一角。
沈薇走过去,并未上车,只隔着车窗低声道:“多谢王爷方才解围。”
车内,萧煜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,声音低沉:“本王只是说了实话。倒是你,一年之期,可有把握?”
沈薇唇角微扬:“我说一年,便是一年。”
顿了顿,她又道:“不过,太医院那边,怕是不会太平。”
“陈守拙不敢明着违旨。”萧煜道,“但暗中掣肘,必然不少。你需小心。”
“无妨。”沈薇抬眼,望向太医院的方向,“他们按规矩来,我便按规矩走。他们若耍手段……”
她收回目光,对萧煜微微一笑。
那笑容清浅,却让萧煜莫名想起北境雪夜,她下令火攻时的眼神。
“我便让他们知道,什么叫‘疯批’。”
车帘落下,马车驶离。
沈薇转身,看向巍峨宫城。
金殿风波,只是开始。
这京城的天地,她既来了,便要按她的规矩,改一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