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道士那邋遢而神秘的身影,伴随着“云在青天水在瓶”的悠长歌谣,彻底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破庙之内,重归死寂,只剩下残破神像投下的扭曲阴影,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、混合着劣质酒气与一丝玄妙道韵的古怪味道。
然而,与这外在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陆宁心中那一片豁然开朗、亮如白昼的乾坤。
他没有立刻动身。复仇的急切、脱险的庆幸、对未知前路的忧虑……这些纷杂的情绪,在老道士那番振聋发聩的点拨之后,如同被投入静湖的石子,虽激起涟漪,却迅速沉底,让湖面回归一种更深沉的平静。他深知,此刻的领悟比任何仓促的行动都更为重要。于是,他缓缓盘膝坐在了积满灰尘的蒲团位置(即便蒲团早已腐烂,那个位置却仿佛仍残留着一丝让人心安的意味),闭上眼睛,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,仔细地、反复地咀嚼着老道士留下的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。
“自然……顺其自然……”
这四个字,看似简单至极,孩童都懂,可此刻在他心湖中回荡,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。他不再将其视为一个空洞的概念,而是开始用它来重新审视自己这短短十数年,尤其是最近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。
被青云宗遣返,是耻辱吗?或许是。但若以“自然”观之,自己资质平庸,心性又不喜争抢,在那崇尚实力与竞争的环境中,被边缘化直至淘汰,岂非一种必然的“结果”?如同瘦弱的种子无法在贫瘠的岩石上发芽,强求不得。此乃一“自然”。
回到这生于斯长于斯的清溪镇,是落魄吗?或许是。但这里是他根基所在,有熟悉的街巷,有虽贫寒却质朴的邻里,他的心神在此处反而更容易安宁。此乃二“自然”。
机缘巧合,在那堆废弃的故纸堆中得遇《养真集》,是幸运吗?绝对是。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冥冥中的吸引?他本性不喜争斗,向往宁静,与此书强调内求、养心的主旨天然契合,故而能得之、读之、初悟之。此乃三“自然”。
甚至,昨日在王府与枯木大师那番凶险周旋,夜间被其追杀,重伤逃入这破庙,几近濒死……这一连串的厄运,若串联起来看,又何尝不是一环扣一环的“自然”流程?有因(探查邪气)必有果(被盯上、被追杀),有挣扎(逃亡、疗伤)必有转机(老道士现身)。自己之前的种种恐惧、不甘、愤怒,不过是身处局中,被情绪蒙蔽,未能看清这背后冷酷却又公平的“自然”逻辑罢了。抗拒它,便是违背“自然”,徒增烦恼;接受它,顺应它,而后才能在顺应中寻找破解之道,这才是“顺其自然”的真谛!
想通了这一层,陆宁只觉得心头一块千斤巨石轰然落地,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流遍全身。连带着,他对《养真集》中许多原本晦涩难懂的字句,也有了全新的理解。那些关于“无我”、“寡欲”、“守静”的论述,其最终指向,不正是为了消除人为的造作和执念,让心灵回归最本初的“自然”状态吗?
“心念动了,就让它动,不压制,不追逐,只是看着……” 他开始尝试将这种理解付诸实践。不再如以往静坐时,刻意地去摒除杂念,追求脑海的空无一物。而是放松心神,如同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,悠闲地坐在心湖岸边,看着各种念头如同水面的泡沫,自然生起,又自然破灭。
对伤势神奇痊愈的欣喜,冒出来了,他看着它,如同欣赏一朵花开,不沉迷,不挽留。
对那老道士真实身份和目的的好奇与猜测,涌上心头,他观察着这些推测,如同看水中的游鱼,不捕捉,不分析。
对枯木大师的愤怒,对其邪术害人的憎恶,也清晰浮现,他感知着这股情绪的热度,却不被其点燃,只是冷静地审视其来源。
甚至,对即将到来的、与枯木大师的最终对决,那一丝潜藏的紧张和畏惧,他也坦然面对,不掩饰,不抗拒,只是看着它如薄雾般弥漫,又看着它随着心境的澄明而渐渐消散。
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当他彻底放弃了对心念的掌控欲,不再试图当好坏的裁判官,只是做一个纯粹的、包容的观察者时,那原本奔腾不息、杂乱无章的念头之流,反而渐渐平缓下来。并非死寂,而是一种动态的平衡,一种活泼的宁静。心神不再耗费能量与杂念对抗,而是自然而然地沉淀、凝聚,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、通透和……强大。
他感觉自己的“神”,那无形无质的精神本源,仿佛突破了肉身的桎梏,与这破庙的残垣断壁、与窗外在夜风中摇曳的枯草、与泥土下蛰伏的虫豸、与天际那正在积蓄力量、准备喷薄而出的晨光……融为了一体。他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小我,而是这浩瀚自然的一部分。无需刻意吐纳,天地间稀薄的灵气便丝丝缕缕地自然渗入他的四肢百骸,滋养着那微薄的灵力,使其变得更加凝实;无需刻意锤炼,他的精神力量便在一种“无为”的状态下,自然而然地壮大、凝练。这种提升,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刻意静坐的效果都要显着和扎实。
趁着这难得的天人合一的状态,他再次于心中观想老道士留下的“净心印”。这一次,他不再机械地回忆那印记的笔画和形状,而是用心去深深体会其中蕴含的核心意境——“净化”不是暴力清洗,而是如清泉流过,涤荡污浊,还原本净;“安宁”非死水一潭,而是狂风暴雨中灯塔的坚定,是纷扰万象背后的如如不动;“回归本真”更是直指核心,剥落所有后天沾染的虚饰,回归生命最初的自然与纯粹。
这意境,与他刚刚领悟的“养真”之道,与他自身历经磨难却愈发中正平和的心念,产生了强烈的共鸣,完美地契合在一起。那“净心印”在他心海中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明亮,但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被“使用”的外在工具或符咒,而仿佛是他自身心神力量的自然延伸和具现化,是他“养真”境界的外在表现之一。他隐隐有种感觉,只要心念一动,契合此境,此印便可随心显化,其威力大小,不再依赖于外界的灵力多寡,而全系于他自身心神之强弱、之纯粹、与天地自然契合之深浅。
不知不觉间,庙外的黑暗开始褪色,由墨黑转为深蓝,再由深蓝透出鱼肚白的微光。终于,一缕金红色的晨曦,顽强地穿透破庙窗棂上厚厚的灰尘,如同一柄温暖的光剑,精准地投射在陆宁身上,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。
陆宁缓缓睁开双眼。眸中不再是少年人的青涩或落魄书生的颓唐,而是神光内蕴,清澈如水,深邃如潭。一夜的亡命奔逃、重伤垂危、以及后来的悟道升华,仿佛只是一场大梦。梦醒之后,不仅身上那足以致命的伤势尽数痊愈,连肌肤都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。更令他惊喜的是,体内那原本微薄得可怜的灵力,似乎也因心神的壮大与天地灵气的自然滋养,变得凝实了一倍有余,在经脉中涓涓流淌,带着勃勃生机。
他站起身,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,体内顿时传来一阵如炒豆般的轻微爆响,充盈的活力与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源自内心深处的强大信心弥漫开来。这信心,并非源于力量的增长,而是源于对“道”的领悟,源于明了了自身前路的方向。
他走到破庙门口,望向清溪镇的方向。镇子依旧笼罩在晨雾中,静谧安详,但在他此刻的感知中,却能清晰地察觉到镇子中心王府方向,那股盘踞不散的阴邪死气,如同美人脸上的一块疮疤,格外刺眼。
陆宁的目光平静而坚定,再无半分犹豫与畏惧。这一次,他不是回去逃亡,不是回去忍气吞声,也不是回去证明什么。他是回去了解一段因果,行他当下心中之“自然”——铲除邪祟,涤荡污浊,还这生养他的小镇一片应有的安宁。
这,便是他此刻的“道”,他的“自然”。
晨光渐亮,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。脚步沉稳,踏过荒草,走向那注定不再平静的镇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