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老小手里拿着酒杯,脸上全是愤恨之色,“我把那个老死太太给扶起来了,可她站起来以后,又坐到地上了,硬说是我给她撞倒了。什么难听她骂什么,她要是骂别的话,我或许还能忍,可她千不该万不该……不该骂我妈!”
林老小眼睛里布满血丝,眼神看向远方,“龙啊,你都想象不到……我爸当年因为工伤死了,厂子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,只给了几千块钱抚恤金,还昧着良心说我爸有自杀倾向!我妈是个实巴交家庭妇女,不敢跟别人争论,只能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。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哥俩拉扯大,最后是活活累死的!你说她骂我妈,我能干吗?我当时就气疯了,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,我记着旁边有半块砖头,捡起砖头,我就照着她的脑袋砸了下去!后来……后来我怎么回的家都记不清了。大哥一看我浑身是血的样子,他吓坏了,赶紧问我出什么事了。我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,断断续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。大哥听完二话没说,立刻把我身上沾血的那套衣服,给扒下来了,把所有的积蓄全都塞到我手里,让我立刻跑,跑得越远越好。永远别再回去!”
“唉!大哥……大哥的嘴是真严呀。后来我们天天在一起,多少次喝得酩酊大醉,他跟我讲过他不少的事,可关于你的事,关于这件事,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过。”
“后来大哥穿上那件带血的衣服……去替我顶了罪。”林老小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无尽的悔恨,“因为这件事,他被判了十五年。我离开松江后,就跑到望京来了。也是我命不该绝呀,一路逃到望京城,后来到我现在的媳妇家里学徒。她们家在望京是大户人家,有钱有势。我跟着老丈人学做生意,没过几年就慢慢起来了。”
“哥,你老丈人对你好吗?”
“那是相当的好呀,他就这么一个闺女,拿我当自己儿子对待。,现在每个礼拜我都得去陪他一天,我不去老爷子想我呀。”
“后来你回过松江吗?”
”我偷偷跑到监狱去看过大哥,他不让我告诉家里人有个蹲监狱的哥哥,怕人家瞧不起我,毁了我的前程。到了第五个年头,我花了大价钱,托了很多关系,总算把他给弄出来了。我让他跟我回望京,他死活不肯,还严厉警告我,不准跟任何人提起他。大哥他……深谋远虑啊!那个时候估计他已经下定决心,要闯出一个名堂来。所以他不想连累我,也从来不跟外人说有我这个弟弟。每年我们都会去南方城市见上一面,一起待个十天八天的,我们俩一起逛街,散步,聊聊当下的时局。我大哥那个人脑袋瓜子是真灵光!他帮我分析过好几件生意上的事,每次都一针见血。他还总是告诫我,男人必须自食其力,不能总指望靠着女人娘家……唉,可惜呀!”
林老小一拳捶在桌子上,震得碗碟乱响,“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,给别人指点迷津的时候比谁都清醒,怎么轮到他自己,就非得干那些掉脑袋事呢?”
他再次拿起酒瓶,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,又是一饮而尽,仿佛要用烈酒浇灭心头的灼痛:“后来我这边呀,因为一点小事被人欺负了,看二人转的时候,跟别人吵了几句,对方仗着人多,扇了我一个大耳雷子,我当时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。回到家里,我给大哥打了个电话,在电话里嚷着说要弄死那个杂碎!大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,他让我老老实实待着,什么都别做,他说他会找人处理的……结果,他第二天偷偷来了望京,连面都没跟我见!没过几天,我就听说那个人出车祸被撞死了!那时候大哥是我的主心骨,遇到什么难事我都愿意跟他磨叨磨叨,在外面受点气,我打电话跟他诉苦。结果……那些人接二连三的都没了。我他妈当时多混蛋!多糊涂吧!”
林老小的声音里,充满了痛苦的自责,“我非但没有感激他替我出头,心里反而有点怪他……觉得事事都让他替我做了,显得我多无能吧,我是个男人!我需要自己站起来,不能像个软骨头一样,什么事都得他给我出头。我甚至冲他吼过:‘啥事都是你替我做!那我死了,你也替我去死吧!我跟你念叨念叨这些破事,你怎么把人都给弄死了?一个人是意外,难道好几个人全是意外吗?你这么干警察已经盯上我了!”你说我他妈的咋能说出这些话呢?”
林老小抬起头,泪流满面地看着龙浩:“龙啊,你说我当时是不是一条喂不饱的狼?简直连畜生都不如?我恨我自己!真的!有时候半夜想起来,我恨不得拿把刀,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看看,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!晚上睡觉的时候,我经常能哭醒了……我媳妇看我整天闷闷不乐,神情恍惚的样子,还以为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。我他妈真想告诉她,我有个哥!我哥为了我,连命都不要了!好几次吵架话都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我看着旁边吓得嗷嗷哭的孩子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……我们家这边的情况已经够复杂了,何必再让一个外人整天为我提心吊胆的呢?这几年,我干脆自己搬出来住了,一个人好啊,一个人住,我想怎么哭就怎么哭,再也没人会把我叫醒了……”
“哥,你离婚啦?”
“我不可能离婚,除非她找到比我好的男人,她要提出离婚我就同意。人家对咱们有恩,怎么能离婚呢?就是这几年心不静,我想自己安静安静!”
龙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外表风光无限、坐拥庞大财富的林老小,和那位纵横江湖、最终走向刑场的林小东,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悲怆的兄弟情谊。
“我和大哥每年都会来一次秘密聚会,我们俩出去散心,到全国各地溜达。后来那几年因为我跟他生气,就取消了。但是我每年过生日,大哥都会准时寄一份礼物给我。”林老小说着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“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手表……来,龙啊,我给你看看啊,大哥这些年寄过来的手表……”
两个人虽然喝了不少酒,但林老小的意识却异常清晰,或者说,那是一种被强烈情感支撑着的清醒。
两个人互相搀扶着,走进一间布置雅致的房间。林老小打开保险柜,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。
他小心翼翼打开盒盖,天鹅绒的衬垫上,整齐排列着十多块手表,每一块都做工精湛,价值不菲。
更引人注目的是,每一块手表下面,都压着一张小小卡片。
卡片上只有一句简短的祝福,笔迹硬朗而熟悉:“祝我弟弟生日快乐。”
没有落款,没有日期,但龙浩一眼认出来了,确实是林小东的笔迹。
两个人默默地看着这一盒子手表和卡片,良久无言。
然后,又互相搀扶着回到餐厅,继续倾诉着对林小东的思念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