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狄使团抵达的国宴,设在皇宫最为宏伟的太极殿。夜幕降临,殿内灯火璀璨,琉璃盏、夜光杯交相辉映,身着华服的宗室重臣、各国使节觥筹交错,一派盛世气象。丝竹管弦之声悠扬,舞姬们水袖翩跹,媚眼如丝,试图吸引座上宾主的注意。
宇文渊身着亲王礼服,坐在仅次于御座的下首位置,面容冷峻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,尤其是北狄使团所在的区域。他看似专注,实则心神有一半都系在了身后侧下方,那个以他“随行文书”身份混进来的、正低着头,假装认真记录宴会事宜的慕容玉身上。
这家伙倒是安分,从入席到现在,除了刚开始对着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微微挑了挑眉之外,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位置上,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妖娆的舞姬一眼。但这反常的安静,反而让宇文渊心里更加没底。暴风雨前的宁静,往往最为可怕。
北狄正使是一位年长的王爷,言谈举止还算得体。而那位副使呼延灼,果然如慕容玉情报中所说,身材魁梧,面色倨傲,一双鹰眼毫不掩饰地在场内姿色出众的宫女和贵族女眷身上流转,带着令人不悦的侵略性。
酒过三巡,气氛愈加热络。按照惯例,会有使臣向皇帝进献礼物,有时也会展示一些本国的才艺。北狄正使献上了一批骏马和皮毛,说了些恭维话。轮到呼延灼时,他站起身来,操着生硬的官话,声音洪亮:
“尊敬的大燕皇帝陛下!我北狄儿郎,不仅擅长骑射,亦通音律!外臣不才,愿献上一曲筚篥,以助酒兴!”
皇帝自然准奏。
呼延灼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牛角筚篥,置于唇边。下一刻,一道苍凉、雄浑又带着几分野性不羁的乐声骤然响起,迥异于中原丝竹的柔靡,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。乐声时而如万马奔腾,时而如孤狼啸月,带着草原的辽阔与萧瑟,竟也别有一番韵味。
不少人都听得入了神。连宇文渊也不得不承认,这呼延灼虽然人品堪忧,但吹奏筚篥的技艺确实高超。
然而,慕容汐在听到这筚篥声的瞬间,执笔记录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,随即又恢复正常,只是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、带着冷意的弧度。这细微的变化,没能逃过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宇文渊。
【他听出了什么?】宇文渊心中暗忖。
一曲终了,满殿寂静,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呼延灼得意地放下筚篥,目光再次扫视全场,最终,竟精准地落在了……慕容汐身上?
不,更准确地说,是落在了慕容汐旁边不远处,一位同样作文书打扮,但面容更为清秀、身形更为纤细的年轻“官员”身上。那其实是户部一个新上任的年轻主事,名叫柳文清,男生女相,性格腼腆。
呼延灼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芒,他大步走下席位,竟直接朝着柳文清走去,用他那生硬的官话,带着毫不掩饰的意图,大声笑道:“这位……小大人,生得真是俊俏!不知可否赏脸,陪本使喝一杯?”
说着,他竟然伸手就要去拉柳文清的手腕!
柳文清吓得脸色煞白,下意识地往后缩,周围的人都愣住了,没想到这北狄副使竟然如此大胆,敢在皇宫大内、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大燕官员!
宇文渊眼神一寒,正要出声呵斥,却有人比他更快!
只见坐在柳文清旁边的慕容汐,仿佛是不经意般,拿着记录用的毛笔的手腕轻轻一抖,一滴浓黑的墨汁,精准无比地甩了出去,正好落在了呼延灼即将碰到柳文清的那只手的袖口上!
“哎呀!”慕容汐惊呼一声,连忙站起身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歉意,“对不住对不住!呼延大人!在下手滑,污了您的衣袖!实在罪过!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极其自然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柳文清和呼延灼之间。
呼延灼看着自己华贵锦袍袖口上那团刺眼的墨渍,脸色瞬间阴沉下来,刚要发作,但对上慕容汐那双看似歉意满满、实则清冷无波的眼眸时,不知为何,心头竟莫名一悸,到嘴边的斥责又咽了回去。他能感觉到,这个看似文弱的“文书”,似乎并不简单。
“无……无妨。”呼延灼悻悻地收回手,狠狠地瞪了吓得瑟瑟发抖的柳文清一眼,又深深看了慕容汐一眼,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一场风波,被慕容汐看似意外地化解于无形。
柳文清惊魂未定,对着慕容汐连连道谢,声音都带着哭腔:“多……多谢慕……慕兄!”
慕容汐温和地笑了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,低声道:“柳大人不必客气,以后小心些便是。”那姿态,俨然一位保护弱小的侠士(虽然他自己看起来也挺文弱)。
这一切,都被宇文渊看在眼里。
按理说,慕容玉出手解围,避免了外交冲突,他应该感到庆幸甚至赞赏。但是,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慕容玉那般“英雄救美”(?)地护着那个小白脸柳文清,看着柳文清对慕容玉那感激涕零、眼含崇拜(?)的模样,宇文渊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,一股莫名的、酸溜溜的、极其不舒服的情绪,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。
【他倒是热心!】
【对谁都这般……体贴入微吗?】
【那柳文清有什么好?胆小如鼠,毫无气概!】
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,让他觉得胸口发闷,连带着看慕容玉那温和的笑容都觉得格外刺眼。他甚至忘了去思考,慕容玉刚才那“手滑”甩出的墨汁,时机和角度为何会那般精准。
接下来的宴会,宇文渊的脸色比刚才更冷了,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想来敬酒的大臣们都望而却步。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慕容汐的方向,只见那家伙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记录的样子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只是偶尔,他会抬起头,与对面席位上一位看似普通的官员交换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。
【他又在搞什么鬼?】宇文渊心中的疑虑和那股莫名的烦躁交织在一起,让他坐立难安。
就在这时,殿中的表演换成了柔美的江南丝竹,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姬再次翩然入场。或许是之前的筚篥太过刚硬,这柔婉的乐曲和舞姿让人心神放松。一名捧着酒壶添酒的宫女,在经过北狄使团席位时,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,惊呼一声,手中的酒壶脱手,朝着呼延灼的方向摔去!
呼延灼反应极快,侧身躲开,酒壶摔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碎裂声,酒液溅了他一身。
“混账!”呼延灼本就因为刚才的事情憋着火,此刻更是勃然大怒,一把抓住那吓得跪地求饶的宫女的手腕,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,“没长眼睛的东西!”
宫女疼得眼泪直流,连声求饶。
负责宴会秩序的侍卫立刻上前,但面对暴怒的北狄副使,也有些束手束脚。
宇文渊眉头紧锁,正要出面处理,却见慕容汐再次站了起来。这一次,他没有再用“手滑”之类的借口,而是直接走到呼延灼面前,拱手一礼,语气不卑不亢:
“呼延大人息怒。此女不过一时失手,并非有意冒犯。大人远来是客,何必与一个无知宫人一般见识,失了气度?不如由在下代她,向大人赔个不是。”
说着,他竟真的躬身行了一礼。
呼延灼看着眼前这个三番两次坏他好事的“文书”,怒火更炽,但对方言辞恳切,姿态放得低,他若再纠缠,反倒显得自己小气。他死死盯着慕容汐,半晌,才冷哼一声,松开了宫女的手腕。
“看在你的面子上,罢了!”他恶声恶气地说道,目光却如同毒蛇般在慕容汐脸上逡巡,带着一丝探究和……更加浓厚的兴趣?
慕容汐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恶意,再次行礼:“多谢呼延大人海涵。” 然后示意那吓得魂不附体的宫女赶紧退下。
他转身欲回到自己的座位,在经过宇文渊席位前方时,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极快地用口型对宇文渊说了两个字:
“小心。”
随即,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。
宇文渊心中猛地一凛!小心?小心什么?是小心呼延灼的报复?还是……这场宴会本身,就有更大的阴谋?
他看着慕容玉从容落座的背影,再回想他刚才挺身而出维护柳文清和宫女的举动,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意似乎被一种更强烈的担忧和疑虑所取代。
这家伙,明明自己身处险境,却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?而且,他刚才那声“小心”,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!
宇文渊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全场,尤其是北狄使团和那几个与慕容玉有过眼神交流的官员。他感觉一张无形的网,似乎正在这歌舞升平的宴会之下,悄然收紧。
而慕容玉,仿佛就是那个站在网中央,既像是猎物,又像是……执网人的人。
这场国宴,果然不会平静收场。而他的心,也因为那个青衫身影一次次出乎意料的举动,和那声无声的警告,彻底乱了方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