矮瓦房里的日光渐渐斜了,透过糊着旧麻纸的窗棂,在林芙蓉手边的竹编针线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篮里散落着几缕棉线,有青有白,被日光染成了浅金色,还有根锈迹斑斑的顶针,卡在篮沿上,随着风轻轻晃。
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味,是林芙蓉清晨刚洗过的粗布衣裳晾在院里的气息,混着灶房飘来的柴火味,本该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,却压不住两人间渐渐沉下来的氛围,连落在桌上的日光,都像是慢了几分。
苏倩元看着被推回漆盒里的落子汤药材,牛皮纸包着的药包边角被指尖蹭得微微卷起,露出里面一点褐色的药渣。
她指尖轻轻按在漆盒边缘的描金花纹上,指腹蹭过经年磨损的纹路,那触感粗糙又熟悉,这盒子是母亲留给她的,此刻却像是成了两人间的一道无形屏障。
她沉默了片刻,方才林芙蓉说“没让李二得逞”时,眼神里的锐利不似作假,可提到银镯子和杂院时,语气里的闪躲又让她生疑,总觉得哪里不对,像有层雾没拨开。
待她再抬眼看向林芙蓉时,语气比刚才沉了些,少了几分初见时的温和,多了几分探究,连目光都变得更亮:“林芙蓉,那你还漏说什么吗?关于李二抢镯子的细节,关于你为何现在才申冤,还有杂院的事,你当真一点都没隐瞒?”
林芙蓉正低头把细细的棉线穿回针鼻,线头被风吹得有些毛躁,她抿着唇试了两次,才终于把线穿进去,刚要往下缝,闻言动作猛地一顿,指尖的线头“啪”地掉在桌上,滚到了桌角的裂缝里,卡着不动了。
她抬眼时,眼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,眉头微微蹙起,连额前的碎发都跟着动了动,像是真没听懂苏倩元的意思:“比如?苏小姐指的是哪方面?我能说的,之前跟周大人在大理寺录口供时,都一五一十说过了,连李二撞在门框上的位置,我都指给衙役看了。”
“比如那只银镯子。”苏倩元的目光落在林芙蓉空空的手腕上,那里皮肤略显粗糙,还带着些做活留下的薄茧,靠近虎口的地方,还有道浅浅的疤痕,像是被针扎过,没有任何饰物的痕迹,连常年戴镯子该有的压痕都没有。
她声音清晰,一字一句道:“你跟周大人说,那是你娘临终前留给你的遗物,内侧刻着‘芙’字,李二抢去当‘封口费’,还说那镯子是老银打的,圈口很小,只有你能戴。可前几日周大人带人查刘喜住处时,在他家墙角的砖缝里,抠出过一小块刻着‘芙’字的银片,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断裂痕迹,银片的厚度和纹路,跟你描述的镯子一模一样,这事你没提过,也没说那镯子后来被李二弄去了哪,是他自己戴了,丢了,还是给了别人?”
她顿了顿,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,指甲碰到木桌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,又补充道:“再比如真相。你说李二对你动手没成,你会拳脚,能把他推得磕破头,还抓着他的把柄,按说你该有底气早些揭发他,为何偏偏等到现在,李二被关在大理寺柴房,连杂院的遗骸都挖出来了,你才站出来申冤?早几日你为何不说?是怕李报复,还是在等什么?还有杂院的三具遗骸,你住的这矮瓦房,离杂院不过半条街的距离,夜里若是有人挖土、搬东西,多少能听见些动静。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,什么都没听见?连李二院子里飘出来的血腥味,你都没闻过?”
林芙蓉的手指慢慢攥紧了身下的粗布桌布,那桌布是深蓝色的,洗得有些发白,被她攥得皱成一团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,连带着手腕上的青筋都隐约露了出来,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。
她盯着苏倩元看了片刻,眼神里的疑惑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,有紧张,有犹豫,还有点被看穿的难堪。
忽然,她轻轻笑了笑,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,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,连声音都带着点发飘:“苏小姐不会觉得,我真的看到了一切吧?好像我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,故意瞒着不说似的。”
她伸手把桌上的线头从砖缝里抠出来,指尖有些发颤,却还是强装镇定地把线头绕在手指上,一圈圈缠紧,声音放得轻了些,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,像是在划清界限:“银镯子确实是李二抢的,这点我没说谎,我娘的遗物,我不可能拿这个编瞎话。至于银片……我怎么知道会落在刘喜住处?或许是李二后来拿着镯子去当铺换钱,路上不小心摔碎了,掉了一小块在地上,被刘喜捡去了也未可知。我没跟周大人提,是觉得那不过是块碎银,有没有它,都不影响李二施暴的罪证,提了反而显得我斤斤计较,像是为了要回镯子才揭发他似的。”
“至于杂院的遗骸,”林芙蓉抬头望向窗外,院里晾着的粗布衣裳被风吹得轻轻晃荡,挡住了一部分日光,屋里的光影忽明忽暗,“我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活,要么去继母家帮忙缝补衣裳,要么在家洗衣做饭、纺线,傍晚天擦黑就关门睡觉,连院门都不出,哪有功夫去管杂院的事?再说了,杂院那边本就偏僻,平日里没什么人去,就算有动静,隔着半条街,还有好几户人家挡着,也未必能听见。至于血腥味……李二是屠户,他院子里天天杀猪,哪日没有血腥味?我早就习惯了,哪分得清是猪血还是别的?”
她说到这里,语气微微加重了些,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抵触,连坐姿都挺直了些,像是在维护自己的立场:“苏小姐若是觉得我藏了话,大可以让周大人来审我。我既然敢站出来申冤,就不怕被问,也不怕上公堂对质。只是我能说的,真的都已经跟周大人说了,剩下的,我也不知道。苏小姐总不能因为我没说碎银的事,就逼着我编瞎话,硬说我知道遗骸的下落吧?”
“好,我信你。日头不早了,我先回去了。后会有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