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跨院的廊下,青石板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暖融融的。春喜捧着只描花细瓷碗,碗里盛着刚温好的杏仁茶,热气裹着甜香袅袅往上飘,熏得她指尖都有些发烫。
脚边的三足铜炉里燃着安神香,浅灰色的烟丝缠上朱红廊柱,绕了两圈才慢慢散开,可即便这平和的香气,也没让屋里的氛围松快半分,反倒衬得屋里的安静,多了几分压抑。
春喜不敢贸然进去,只贴着廊柱偷偷抬眼往里瞧。只见苏倩元坐在窗边的软榻上,榻上铺着块月白色绣兰草的锦垫,她手里捏着本线装书,书页却停在开篇那页,连卷边都没动过。
最让春喜心惊的是,自家小姐的眉头竟拧成了疙瘩,眉峰蹙得紧紧的,连握着书页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,指腹把纸边都捏出了浅浅的褶皱。跟着小姐这么多年,春喜还是头一回真切觉得,自家小姐是真的生气了——不是往日里淡淡的疏离,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愠怒。
往日里,小姐性子素来温和,再大的事也少见她动气。去年老爷接那位外头来的姨娘回府赴中秋家宴,满府下人都瞧着小姐该委屈——毕竟老爷最宠着二小姐,可小姐只是对着传话的管家淡淡应了声“知道了”,往后一月没主动跟老爷说过一句话,每日该描红描红,该去书院看书看书,连吃饭时都依旧安静,脸上半分怒意和半分委屈都寻不见,仿佛那事与她无关。
前阵子大小姐和沈将军定亲,那阵仗闹得整个苏府都快飘起来了——红绸子从大门挂到后院,连厨房灶台上都贴了个“喜”字,下人们每人领了二两赏钱,一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,走路都带着风。
可偏有几个闲得发慌的婆子,凑在花园的牡丹丛里嚼舌根,声音压得不算低,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:“你瞧瞧咱们大小姐,这才叫有福气,沈将军那可是能文能武的人物,往后就是诰命夫人的命!哪像二小姐,性子闹腾不说,到现在连个说亲的影子都没有,将来怕是……”后面的话没说透,可那眼神里的轻蔑,隔老远都能瞅见。
巧了,这话正好被路过的小姐听见。当时春喜跟在后面,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,手里的帕子都快攥烂了,这要是换了别的官家小姐,保准得冲上去跟婆子理论,再不济也得哭一场。
可自家小姐倒好,脚步都没顿一下,只背对着她们沉默了片刻,然后就跟没事人似的,转身往湖边走,连个眼神都没给那几个婆子。
结果第二天一早,就出了岔子,小姐在湖边喂鱼时,“不慎”落水了!春喜赶到时,只见小姐抱着根荷花茎,半个身子泡在水里,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,模样又可怜又好笑。
护院们慌慌张张跳下去把人救上来,小姐还不忘把手里的鱼食撒进湖里,嘴里念叨着“别饿着它们”。虽没伤着骨头,可还是发了两日低热,躺在床上裹着被子,活像个圆滚滚的蚕茧。春喜守在床边,又心疼又想笑——自家小姐这气性,怎么就跟自己过不去呢?
可即便那样,小姐也没像此刻这般,眉头紧锁着,连安神香的烟气飘到眼前,都没抬手拂一下。
那烟丝绕着她鬓边的碎发飘,跟条小虫子似的,春喜都快忍不住伸手帮她赶了,小姐却跟没看见似的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书,指节都捏白了。
春喜暗自嘀咕;看来这次的事,可比被婆子嚼舌根、落水发热严重多了,不然小姐怎么会气成这副模样?
春喜提着食盒悄悄退到西跨院的月亮门边,指尖碰了碰食盒里的细瓷碗,碗壁的温度已不如先前烫手,方才特意温在小炭炉上的杏仁茶,这会子竟渐渐凉了些。
她靠在门柱上,趁着没人注意,悄悄把近来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,越想越觉得自家小姐的不对劲,全是从林芙蓉走后开始的。
约莫一个时辰前,门房来报,说西街的林姑娘求见,还提着个巴掌大的蓝布小包,说是要跟小姐细说“之前提过的把柄”。
小姐当时正在窗边描红,闻言手里的笔顿了顿,当即放下砚台,让春喜把人领到东厢房的书房,还特意叮嘱了句“你不必跟着,在门外守着就好”。
春喜心里纳闷,却也不敢多问,只能引着林芙蓉过去。那会儿林姑娘的手还攥着蓝布包的系带,指节都有些发白,眼神里又慌又急,像是揣着天大的事。
两人在书房里关着门谈了近一个时辰,期间春喜守在门外,只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,有时是林芙蓉带着哭腔的调子,有时是小姐沉缓的回应,具体说什么却听不真切。
直到书房门打开,春喜才赶紧迎上去,只见林芙蓉眼眶红红的,眼尾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,先前攥得紧紧的蓝布包空了,手里只捏着块素色帕子,走路都有些晃。
而自家小姐,脸色却沉得厉害,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都透着冷意,只对着春喜吩咐了句“送林姑娘出去,路上仔细些,别让旁人撞见”,没再多说一句话,转身就往西跨院走,连正厅那边传过来的晚饭梆子声都没理会,要知道,小姐素来守规矩,除非身子不适,从不会缺席家宴。
如今再看屋里,铜炉里的安神香都燃了一炷,香灰簌簌落在底下的白瓷碟里,积了小半碟,小姐坐在软榻上,眉头就没松开过。
春喜端着食盒,手指反复捏着碗沿的描金花纹,心里直犯嘀咕:进去吧,怕扰了小姐的思绪,万一触了她的霉头;不进去吧,这杏仁茶再放会儿就彻底凉了,小姐喝了凉东西,万一闹肚子可怎么好?
她偷偷往屋里瞥了眼,见小姐依旧捏着那本没翻页的书,连廊外的牵牛花被风吹得晃了晃,花瓣上的露珠滴落在青石板上,溅起小小的水花,都没引来她半分注意。
春喜心里越发好奇:这位林姑娘到底跟小姐说了什么?那“把柄”难不成比杂院的三具遗骸还严重?不然小姐怎么会为了旁人的事这般上心,甚至连饭都不吃,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要知道,先前小姐都没这般动过气。
何况主子受气便是做奴才的没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