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口的喧闹还没散干净,混杂着人群的议论、王老三含混的辩解,还有几声“别让他跑了”的喊骂,像一锅煮沸的粥,咕嘟咕嘟地在闹腾。
王老三被两个壮实的汉子揪着胳膊往巷外扯,他的短褂被扯得歪歪扭扭,后领皱成一团,脚下的布鞋蹭着青石板路,发出“刺啦刺啦”的声响,像是不情愿,又像是没力气挣扎。
他的身影在攒动的人群里越来越小,起初还能看见他歪着脑袋往后挣,试图跟围观的人喊些什么,可后来被人按着头往前带,只剩一个弓着的背在人群里晃。
之间还会有几句“抓紧了,别让这浑蛋溜了”“等周大人来了再算账”的喊声传过来,混着他偶尔发出的“我没有”的辩解,碎在晚风吹起的烟尘里,渐渐听不真切了。
苏倩元收回目光,指尖无意识捻了捻月白绫罗的袖口。
她没朝巷口那顶候着轿子里走去,只是抬着脚慢慢地往苏府的方向走。
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秋老虎晒了整日,此刻还留着余温,鞋底踩上去人整个都是暖洋洋的,那些太阳的余温顺着脚心往上漫,倒比轿子里垫着的云丝软垫更让人安心一些些。
往常这个时候,身后的春喜早该像只刚出笼的小雀儿,叽叽喳喳地凑到跟前来了。
要么是拽着她的袖口晃两晃,眼睛亮晶晶地说“小姐,东街张记今早新做的桂花糖糕裹了白芝麻,我闻着都甜香,下次咱们绕路去买两块好不好”;要么是软乎乎地蹭到她身侧,仰着小脸问“小姐,上次带的青杏蜜饯快吃完了,下次出门咱们再带些吧?要是有新做的蜜桃干就更好啦”。
就连春喜的脚步声,都裹着藏不住的雀跃劲儿——走得快时会轻轻蹦跶两下,鞋尖碰着青石板路发出“哒哒”的轻响;走得慢时也会哼两句不成调的小曲,连带着裙摆扫过路边野草的“沙沙”声,都透着股轻快的滋味。
可今日身后怎么只剩下些细碎的、拖着点滞重的脚步声。
苏倩元故意慢了半拍,侧耳静静就这么听着,连春喜惯常走快了会哼的半句小调气音都没了。
她回头瞥了眼,那丫头垂着头,辫梢系着的浅蓝布条蔫蔫地搭在肩头,脚步落得迟缓,鞋尖却总挨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走,像是怕跟丢了,又像是心里压着块石头,连抬头看路的劲都提不起来。
“春喜。”苏倩元试着唤了声,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柳叶。没等身后有回应,她索性停下脚步,缓缓地转过身来。
身后的人果然没反应过来,鼻尖“咚”地轻轻撞在她的胳膊上。
春喜这才猛地回神,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半步,手忙脚乱地垂在身侧,小声道:
“小姐。”
苏倩元看着她攥紧月蓝裙摆的手,指节都泛了白。
她原以为春喜会问些什么,可春喜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,颤了两颤,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,连方才那声“小姐”,都异常的轻。
春喜下意识往苏倩元身边靠了靠,依旧没抬头,只闷闷地跟着她的影子,又往前走了两步。
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,直到绕过苏府后园那片竹林,眼前忽然开阔,竟是到了崖边。
崖下的风带着些凉意往上涌,吹得苏倩元的衣摆轻轻晃。
春喜猛地抬头,看见苏倩元站在崖边的模样,脸色“唰”地白了。
没等苏倩元开口,她“噗通”一下跪坐在泥地上,双手紧紧攥住苏倩元的衣角,声音里带着哭腔,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:
“小姐!您可不能跳啊!您要是跳下去了,我就真的活不成了!之前您跳湖,老爷就差点扣完我的月例银子,我这月还想着买新帕子呢!小姐要索命就索我的,别索我的月例银子!使不得!真使不得啊!”
苏倩元被她拽得差点往前变得真的跳崖了,忙伸手扯着自己的衣裙往上提,又气又笑地瞪她:
“春喜你再演!再演个试试看呢?你家小姐什么时候要跳崖了?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嗔怪,指尖还轻轻弹了下春喜的手背,示意她松手。
春喜这才松了点劲,却没完全放开,只仰着头,眼眶红红的,带着点委屈和困惑:
“小姐,我只是不明白。”
苏倩元见春喜眼眶红红还有攥着自己衣角不肯放的模样,便知这丫头是真被方才的“跳崖”戏码和连日的古怪事搅懵了,也没再逗她,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顺着她的话温声问:
“何处不明白?”
一边说,她一边往崖边又退了半步,裙摆扫过崖边的枯草,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。
离那悬空的边缘远了些,她才停下脚步,免得这丫头再盯着崖边胡思乱想,又闹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动静。
春喜一听这话,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,眼圈更红了些,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,带着点委屈的急腔:
“哪处都不明白!”
她攥着苏倩元衣角的手紧了紧,又怕捏皱了小姐的绫罗裙,指尖悄悄松了松,才接着说:
“小姐,前几日您让我去西街找那些乞丐,又是给他们买粗布衣裳,又是塞碎银子,还特意叮嘱他们,若是听见东边有响声,就都往李二家院子的方向看,嘴里还要嚷嚷着‘打雷了’‘天要变了’——青天白日的,哪来的雷呀!”
她顿了顿,想起当日自己藏在李二家院墙外的模样,又急又困惑地补充:
“而且后来也只是我照着您说的,往李二家后院墙根丢了个鞭炮,‘噼啪’一声响,那些乞丐果然都朝着那边喊,引着街坊都凑了过去。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?事成之后您还赏了我一锭银子,可我越想越糊涂,人家真的想不通!”
说着,她还皱着眉,轻轻地晃了晃苏倩元的袖子,那模样像极了平日追问她话本结局时的执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