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林玉。
我的意识开始逐渐沉下去的时候,眼前晃着的竟不是木椽砸下来的疼,是孩提时我家门口的小石板路。
那个时候我约莫是梳着一个双丫髻,头发黑黑的,穿着一件粉色的布裙子,就蹲坐在牙行的铺子门口数着那些铜钱——我爹是当时镇上首屈一指的牙郎,手里面握着的都是一些买卖的门路,那个时候咱家里虽不算上大富大贵,却也从没让我受过冻和饿。
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过着,等到我终于到了适婚的年纪,我爹娘就托人给我寻了一门亲事。男方是邻镇的货郎,话虽然不算得太多,但每次赶集回来,总会给我带几块花糕,或是一支珠花。
成婚后的日子虽然算不上富裕,却也十分安稳。厨房灶台的火总烧得十分的旺,他挑着货郎担出门,我便在家缝补浆洗,洗衣做饭,夜里就点着油灯等他归家,听他回来同我讲镇上的新鲜事。
没过两年,我就怀了孕。孕吐的时候吃不下什么东西,他就变着法儿给我买酸甜的梅子,夜里我的腿会抽筋,他就揉着我的腿,能揉到后半夜。
我女儿出生那天,天刚蒙蒙亮,接生婆把软乎乎的小家伙抱到我怀里,我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,鼻尖蹭着她带着奶香的头发,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她长得真好看,眉眼像我,鼻子像他,粉雕玉琢的,抱在怀里轻得像团棉花,我总怕力气大了会碰疼她。
可当接生婆抱着女儿凑到我跟前时,我却突然哭了,我才四六年华,额角就有了白发,手糙得不像样,全是洗衣做饭磨出来的茧。
生产时那撕心裂肺的疼还刻在骨头里,我一想到女儿将来也要受这份罪,心就像被人攥住似的疼。
女儿满周岁的时候,我又怀了孕。这次总算不用让他受生产的苦了,生了一个儿子,哭声倒是比他姐姐响亮得多,倒是个好孩子。
他刚会爬,就总爱跟在姐姐身后转,姐姐蹲在院里捡石子,他就趴在旁边抓姐姐的衣角;姐姐拿到糖糕,咬一口递给他,他就张着嘴凑上去,弄得满脸都是糖渣。
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两个孩子打闹,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,他挑着货郎担回来,远远地就会喊:“玉娘,我给孩子们买了糖人!”那时候我总觉得,日子会一直这么好下去,孩子们长大,我们变老,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。
可,天总是不遂人愿的。
孩子的爹原是一个本分的,后来不知听了谁的撺掇,跟着一伙人劫了军饷。没等享一天的福,就被官府抓了去,大牢里待了三天,我进去看望他,不日抬出来时人已经凉透了。
他们这时候才六岁!我只能抱着两个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孩子,连夜搬离了原来的住处。来到这儿杂院的房子漏风,墙皮都掉着,可我实在没地方去了,没有比这地方更加便宜的地方了。
原以为换了个地方就能安稳些,老天爷却偏要这样赶尽杀绝,搬来的第一年,我就开始咳,起初是夜里总是咳,后来白天也喘得慌,身上总没什么力气。
我看着两个孩子啃干馒头,看着女儿攥着几文钱去买花种,夜里就坐在床沿哭。哭够了,就成了个疯子。女儿递来的水洒了,我抬手就打;儿子学不会卖花的话术,我抓着他的胳膊往墙上撞。
我还逼着儿子穿女儿的旧裙,梳双丫髻,杂院里乱,我想着,扮成女孩或许能少些欺负。
直到遇见那孙恒。
那书生是个傻子。住我隔壁,天天蹲在院里晒书,穿件洗得发白的青衫,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。有回我骂女儿骂得凶,他竟站在院门口,手里攥着本书,憋了半天说:
“林娘子,孩子还小,咱们好好说……”
我当时就笑了,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。可他却不恼,隔天竟还端来一碗热粥,说是自己熬的。
后来他总给孩子们带些糖糕,给我讲些“仁义礼智”的道理,絮絮叨叨的,我却偏偏听进去了。
我开始偷偷留着女儿卖剩的花,趁他晒书时送过去,手都紧张得发颤。我夜里睡不着,就琢磨着,他要是能考中功名,是不是就能帮衬着孩子们?我女儿那么乖,不该一辈子蹲在杂院卖花。
有天他揣来包黑豆,说磨成粉能染头发,让我看着年轻些。我蹲在井边洗头,皂角揉出的泡沫里,头发一把一把地掉,黑的少,白的多。我捧着那些掉下来的头发,突然就明白了,我命不久矣了。
我拉着他,把所有事都说了。说孩子爹劫军饷,说我逼儿子扮女儿,说我心里那些阴暗的算计。我以为他会吓跑,他却蹲下来,声音轻轻的:“我帮你照看着孩子,你好好养病。”
我当时就疯了似的推他:“凭什么?!我凭什么让你帮我?我这种人,配吗?”
他没说话,隔天却还是端来一碗热粥,还多了一包给孩子买的蜜饯。
可意外还是来了。那天我去卖花,回头就找不到两个孩子了。我疯了似的在杂院里跑,喊得嗓子都哑了。
后来总算听到儿子的哭声,跑过去一看,沈恒站在旁边,身边还跟着个穿锦袍的女更自然,那料子,一看就是官家子弟。
我突然就怕了。我怕沈恒跟官家走得近,会查到孩子爹的事;我怕我死了,孩子们没人管,要被官府抓去抵罪。
那股子疯劲又上来了,我冲过去就打女儿,骂她乱跑,巴掌落在她脸上,我自己的手都在抖。
我知道我可怕。我打我最爱的两个孩子,只是因为我怕,我好怕我不仅护不住他们,还怕我这点念想,最后什么都留不住。
意识开始回拢,我好像听到我女儿喊我,“娘。”
这是她小时候喊我来着,还是现在喊我来着?
分不清楚了,算了。
我努力的想要睁开这双眼睛。但是好累。好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