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三刻的天，只有天边隐约还浮起的鱼肚白。
春喜踮着脚轻手轻脚推开苏府东北侧跨院的角门，门轴转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，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“吱呀”。
露水顺着院墙上的藤蔓往下滴，打湿了她的鞋尖，寒气就顺着鞋缝往头上钻。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夹袄。
往常这个时辰，跨院里早该亮起烛光，小姐也该坐在妆台前，由她伺候着梳头描眉，就等着这碗热粥。可今儿个院里静悄悄的，连卧房的窗纸都透着昏沉，一盏蜡烛都没点。
春喜加快脚步走到卧房门前，轻轻推开木门。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门风带得轻轻晃了晃，发出“叮铃”的细碎声响，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。
她刚想扬声唤“小姐”，可迈出去的脚步却猛地顿住，连呼吸此刻都下意识放轻了。
只因为，床上铺着的藕荷色的锦被鼓着一个圆圆的轮廓，苏倩元裹着被子缩在床中央，只露出半张脸枕在素色枕头上。
借着窗缝漏进的一缕微光，能清楚看见她眼下那片乌青的黑眼圈，眼尾还带着点未消的红意，连眼睫都无精打采地垂着，显然是熬了一整夜没合眼。
“小姐，怎么没睡啊？是哪里不舒服吗？”春喜轻手轻脚把食盒放在妆台上，快步走到床边，先伸手摸了摸被角，触感温热，想来是守夜的婆子后半夜又添过炭盆，炭盆里的余温把被褥烘得暖融融的。
她小心翼翼掀开藕荷色的纱帐一角，这才发现苏倩元根本没闭眼，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样，眼神发愣，连纱帐晃动的影子落在脸上都没察觉，显然是心思重得入了神。
春喜心里一紧，连忙放轻了声音，生怕惊到她：
“小姐，我这就去把张医师请来瞧瞧，他配的安神膏最管用了。”
她说着就要往外走，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攥住了。
苏倩元的指尖带着点被褥捂出来的暖意，却又透着藏不住的疲惫，声音也比往常低哑些：
“不用去，我没伤着，也没受惊。不需要安神膏。”
她往被子里又缩了缩，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上：
“就是……我心里装着事，躺了大半夜，翻来覆去的，怎么也合不上眼。”
春喜这才注意到，自家小姐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紧紧在攥着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，春喜很清楚这是小姐自小就有的习惯，只要心里紧张或是心里藏着事，就会不自觉地攥紧拳头。
她连忙蹲在床边，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姐的手背，逐渐放柔了语气慢慢地问：
“小姐，到底出什么事了？”
苏倩元沉默了片刻，帐子里只传来她轻轻的呼吸声。她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，藕荷色的被角滑落肩头，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。
一夜未睡的疲惫让她脸色格外苍白，眼下的乌青衬得愈发明显，连嘴唇都没了往日的红润。
苏倩元想起来了昨夜在大理寺后堂，与周大人面对面敲定对策的画面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当时后堂的烛火被那阵穿堂风吹得明明灭灭，光影在周大人的脸上晃来晃去。
他指尖叩着桌案，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，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，把计划拆解得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地没留半分的含糊：
“我会把你们几个‘匪类’都从牢里提出来，一个个套上粗麻绳，押上外面那辆旧囚车——就是平时送重犯去流放地的那种，看着破旧却够结实，不会让人起疑。”
他顿了顿，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，继续说道：
“对外就说，你们犯的事虽不算顶重，但也得受点惩戒，要送去城外三十里的矿场服劳役，最少得做满三个月才能回来。只有把‘押送劳役’的戏做足，才能让他们相信，你们不是故意逃出来的，只是走投无路才趁机脱身。”
说着，他抬眼扫过苏倩元，语气又重了几分：
“记住，从提人到押上囚车，所有人都得装得像模像样，狱卒要够凶，你们要够‘怕’，别露半点破绽。只有这样，等你们半道‘逃’走时，匪首那边才不会疑心，才会真的把你们当自己人接回去。”
周大人顿了顿，又指了指苏倩元，语气多了几分郑重：
“半道上，会有‘意外’发生，比如囚车的锁扣松了，或是押解的狱卒‘一时疏忽’，你们就趁机往林子里逃，动作要快，别拖泥带水，得做得像真的走投无路、拼死逃脱一样，不能让人看出半点破绽。”
苏倩元当时还追问了一句：
“万一有人盯着囚车，看出是故意放我们走怎么办？”
周大人却笑了笑，说早安排好了，会让几个真的犯事的流民混在“同伙”里，那些人本就想逃，到时候真逃假逃混在一起，外人根本分不清。
现在回想起来，周大人连细节都想得周全，就是为了让这出“逃脱戏”足够真，让藏在暗处的匪首彻底相信，她这个“老二”是真的从大理寺手里逃出来的，没半点问题。
可周大人为了让戏更真，特意安排了一队官兵在后头追，喊杀声震天的，几个“汉子”只能往不同方向跑，一下子就散了。
苏倩元便慌慌张张躲进片矮树林，刚喘匀气，就撞见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，他一看见灰头土脸的苏倩元，眼睛便一亮，抬腿就冲过来，一张嘴就喊：
“头！可算找着你了！你来救我们了？！”
苏倩元当时心里就是一愣，这谁啊？正琢磨着，就听见林外有脚步声，是先前跟苏倩元一起“逃”的那几个汉子。
他们奔过来的时候，苏倩元还没来得及开口，就见他们先朝着苏倩元身边那汉子拱了拱手，齐声地喊：
“老二！干得漂亮！”
苏倩元这才反应过来，那几个汉子已经转向自己，作揖一口一个“头”喊得整整齐齐：
“头，咱们现在往哪去？官兵没追上来吧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