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半年来,柳如意总在深夜惊醒,浑身冷汗涔涔。
梦里永远是那个场景——画眉被两个粗使婆子一左一右架着拖出西跨院,那双总是闪着精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,嘴唇无声地开合,像是在说:主子,奴婢都是为了您……
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。柳如意猛地回头,见儿子抱着《论语》站在门边,眉眼间却已然有了几分早熟的沉静。
你……你怎的喊我娘?她慌忙从榻上爬起来,想去拉儿子的手,又想起自己的身份,动作僵在半空,按府里的规矩,你该喊我柳姨娘才是。
儿子抬起头,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明了:可是之前夫人亲口对孩儿说,她就两位女儿是骄傲,既没生我育我,喊她叫娘做甚?孩儿思来想去,这府里只有您才是孩儿的亲娘啊。
这话像把钝刀,一下下割着柳如意的心。她望着儿子通透的眼神,忽然想起画眉被带走前夜,那丫头跪在榻前说的那些话。
对啊,柳如意是娘啊。
柳如意跌跌撞撞走到西跨院的院门前,朱红的门扉像道密不透风的牢笼。儿子的声音又响起来,带着特有的焦急:娘!娘!你怎么了?
我是娘......我是娘啊!柳如意猛地嘶吼出声,双手用力推开院门。门闩断裂,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,裙摆被门槛勾住,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。膝盖传来钻心的疼,手掌磨出了血,她却不管不顾地爬起来,跑得更快了。
儿子的声音越来越远。
柳如意猛地睁开眼,胸口剧烈起伏。她摸了摸眼角,全是冰凉的泪水,掌心还残留着梦里磨破的痛楚。
因为她是母亲,是儿子在这深宅里唯一的依靠。
她轻轻抚摸膝盖上那道半年前留下的疤痕,又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——
她奋力推开那扇门。
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柳如意看到血!满床的血!
苏倩元安静地坐在桌边,虽换了干净衣裳,但袖口、衣摆都沾着暗红。她正端着茶杯,见来人是柳如意,眼中闪过一丝诧异——柳如意身后空无一人。
柳如意的目光转向床上。一个陌生男子仰面躺着,喉咙处一道狰狞的刀口,浑身是血。
柳如意猛地看向苏倩元:你杀人了?快走!
苏倩元没有动,反而站起身,沾满血的手突然掐住柳如意的脖子。柳如意没有挣扎,只是跪下静静地看着她。
这不是你想要的?苏倩元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柳如意迎上她的目光,声音哽咽:你娘让我的儿子喊我娘,那我作为母亲也要保护孩子。你别管了,我带了两件斗篷,你带着一件赶紧走。城外流民四起,死了一个人而已,我来解决。
苏倩元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,但柳如意膝盖的疼痛更甚。
你的奴才没有你的授意敢针对我?再则是谁指示你把鸽子杀了?
柳如意闭上眼,声音沙哑:那人我们惹不起。对方也没有承诺给我什么,是我想岔了,对不住,你快走!
那人是谁?
赵是皇姓,南诏子民,无人不知。
柳如意,你是苏府的人,你的儿子和我们荣辱与共。苏倩元的手又收紧几分,你要毁了我,可曾想过你的儿子?他年纪虽小,却已懂得认母之情,若是没了母亲的庇护......
这话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柳如意心上。她眼前又浮现儿子抱着《论语》站在门边的模样。
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自己做过的蠢事。苏倩元的声音冷冽如刀。
说完,苏倩元松开手,拿起斗篷转身离去。在踏出门槛前,她回头看了最后一眼:
自己惹的祸,自己解决好。
柳如意瘫坐在地,望着床上那具尸体,耳边回荡着儿子唤的声音。泪水模糊了视线,她颤抖着伸出手,开始收拾这满室的狼藉。
而此时,让柳如意一生活在悔恨里的苏倩元,正安静地坐在窗前绣花。
苏念卿放下手中的针线,看着神游天外的妹妹: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?你从不肯细说。
苏倩元手中的针微微一顿,眼前浮现起那夜的另一个片段——
她离开柳如意后,在转角处遇见了沈柯亦。他什么也没问,只是沉默地陪她回到院子。她记得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,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,可那时的她像是突然失聪了一般,只能看见他的动作,却听不见任何声音。
那种感觉很奇怪,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,只有烛光下沈柯亦专注书写的侧脸,和他眼中难以解读的深意。
没什么。苏倩元重新低下头,针尖在锦缎上游走,都过去了。
只是那夜沈柯亦写在纸上的两个字,至今还在她妆匣的最底层压着——
。
午夜梦回时,苏倩元的眸子在黑暗中依然清明。
她清楚地记得那日走进屋子前,就已经算好了一切。她在屋里待了一段时间,确认这个被派来的男子原是个不堪大用后,便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刀。原本吩咐了影子,无论谁来,格杀勿论。
可柳如意来了,身后却空无一人,还带着伤。
苏倩元至今想不明白柳如意的用意。
好在计划还是成功了——她确实从柳如意口中套出了这个姓氏。
之前她按计划派人去兄长院中报信,让他知道他娘被罚的消息。按照她的推算,柳如意得知儿子知晓此事后,第一反应应该是带着儿子逃往她能够投靠的地方,这样,她就可以知道到底谁是幕后操纵的人。
奇怪的是,柳如意却来了她这里。
那晚回去后,林蓉——从前的林芙蓉,悄悄爬窗来找她,说柳如意将尸体抛到了乱葬岗。
而孤狼他们——现在改名叫福禄寿禧了,已经将尸体处理干净。就算是有神仙下凡,也查不出任何痕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