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一段时间后,后院的独栋小院里已然点起了灯。
苏倩元临窗而坐,指尖轻轻点在那页自紫檀木匣中取出的泛黄纸笺上。纸张边缘已有些许磨损,墨迹却是依旧清晰。她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的林蓉,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沉静如水,又深不见底。
“你确定没拿错?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弦微紧的份量。
林蓉背脊下意识地挺得更直,语气带着新官上任的谨慎与肯定:“是!小姐,绝对没错。和临时管事的孤狼交接时特意叮嘱,此物一直收在您纸坊书房那个带暗锁的紫檀木匣最底层,钥匙仅您与历任大管事各持一把。属下取出时,匣内防潮的香料气息未散,纸张放置的顺序也与孤狼大哥描述的别无二致。除了您和历任大管事,绝无第三人可能经手。”她深知,这份看似单薄的文书,是权柄的象征,更是沉甸甸的责任。
苏倩元闻言,并未立刻查看内容,而是伸出纤长的手指,将纸页轻轻翻了个面,让墨迹完全覆盖在桌面之下。
这个动作让林蓉心头一紧。接着,苏倩元的声音异常平稳地响起,听不出丝毫情绪:“很好。孤狼既然输给了你,这份责任自然也交给了你,规矩想必也与你分说过了。现在,我不看,你来说,这上面写了什么,你又理解了多少。”
林蓉深吸一口气,压下初次被正式考较的紧张。她对条款本身已倒背如流,但对其深意的理解,大多还依赖于孤狼等人的转述和自己的揣摩。她字句清晰地开始复述:
“第一条,不得贪功冒进,所有涉及配方改良、大宗银钱往来、乃至与陌生商号首次接洽的重要行动,必须二人及以上配合完成,互为监督,行动前后均需报备记录。”她稍作停顿,努力回忆着孤狼说过的实例,“孤狼提过,上年新聘的刘账房,曾想独自去收取‘墨韵阁’一笔高达五百两的货款,是前任依据此条严词制止,派了两位老成伙计同去,才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刁难。属下理解,此条是为防微杜渐,避免因个人疏失或独断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。”
苏倩元微微颔首,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,“能防小人之恶,亦能补君子之疏。理解得不错。继续。”
得到初步肯定,林蓉心神稍定,继续道:“第二条,若遇危及性命之抉择,无论所护之物何等珍贵,当以保全性命为第一要义,余者,包括货物、信诺,皆可权宜弃之。”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对往事的敬畏,“孤狼曾与属下喝醉时感慨过这件事,三年前运送‘极品澄心堂纸’去江宁的船队遇水匪,是船上一位老船工想起这条铁律,当机立断打晕了要死守货物的赵铁头,才保全了一船人性命。回来后,您重赏了那船工。孤狼说,这是咱纸坊仁心的根子,比任何金银都重要。属下以为,此条是告诫我们,万事皆以人为本。”
念到第三条时,林蓉的语速不自觉地放缓,这条规矩最让她感到困惑,孤狼当时也只是语焉不详地说“照做便是,小姐自有深意”。
“第三……若行事途中,遭遇难以抗拒的金钱诱惑,权衡利弊,允许权宜接受,”她念到这里,语气带着明显的迟疑与探究,“但所得钱财,需分您一半。”她举出孤狼告知的例子,“例如,去年负责采买的孙管事,收了供应商三百两回扣后上报,并按规矩上交了一半。您让他自行处理了那一百五十两。而那个供应商,不久后便因他事垮台。”林蓉抬起头,目光坦诚地带着不解,“属下愚钝,对此条深意,仅能想到或是一种……驾驭之术?但具体关窍,还请小姐明示。”
苏倩元一直平静听着,直到此刻,她的指尖才停止了划动,轻轻落在桌面上,发出一下微不可闻的叩击声。她的唇角,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笑意。
“孙管事后来如何?”她问,像是引导。
林蓉据实以告:“据孤狼说,孙管事此后更加勤恳谨慎,再无二心。”
“而那供应商之败,你可知晓内情?”
“只知是得罪了官面上的人,具体……不详。”
苏倩元的目光,重新落回那页被反扣着的薄纸上,仿佛能穿透纸张,看到那最核心的第三条。“分我一半……”她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,眼底掠过一丝冷冽如冰刃的光,“我要的,从来就不是那点银子。这‘一半’,是要一根能牵住那些可能随风摇摆的‘风筝’的线,让他们知道,一举一动皆在掌控;是一次能不动声色辨别忠奸的试炼,主动上报者,如孙管事,可教可用,隐匿不报者,其心必异;更是……一条在必要时,能顺藤摸瓜,找出幕后兴风作浪之‘瓜’的藤蔓。那供应商若非行贿我纸坊管事留下了把柄,其罪行又怎能如此快、如此准地被捅到台面之上?”
她抬起眼,看向面前神色由困惑转为震惊,继而陷入深思的林蓉,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,却带着千钧之力:“现在,你可能体会到,孤狼交给你的,不只是这三条规矩,更是这纸坊能立于风波之中而不倒的根基?你要学的,不仅是照章办事,更是这其中的思虑与决断。”
林蓉深深吸了一口凉气,只觉得一股寒意与震撼交织着席卷全身。原来,那些由前辈口中听来的故事碎片背后,竟藏着如此环环相扣、深远缜密的布局。这张薄纸,轻飘飘却重若千钧,它不仅是规矩,是权柄,更是一份需要她用未来去细细体悟和守护的智慧。
“属下……谨记小姐教诲!”林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恍然。她终于明白,接任大管事,她要掌管的不仅仅是纸坊的人事与账目,更是这张薄纸背后,那冷静洞悉人心与世情的意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