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倩元拖着灌了沙包一样的腿跨进学堂门槛时,日头刚颤巍巍地爬过东边的墙头,将一抹稀薄的金黄懒洋洋地泼洒在青石板上。
案上那本《论语》还无奈地摊在昨天读到的地方,墨迹被清晨的潮气浸得有些发晕,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。
她几乎是摔坐在垫子上,将脸埋进微凉的臂弯,眼皮重得如同坠了两块沉甸甸的沙子,接连三个哈欠打得她泪眼汪汪——这不上不下的年纪,当真是猫狗都嫌,别家姑娘在庭院里笑语盈盈地踢毽子、描花样,她却得日日顶着一头星子爬起来,啃这些之乎者也,困得恍惚时,真怕自己错把案头那汪墨汁当茶给喝了。
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——”前方,老学究捧着书卷,摇头晃脑,唾沫星子随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四下飞溅,花白的山羊胡须激动地一抖一抖,活像秋日风里的枯草。
苏倩元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些,只从臂弯的缝隙里露出半只眼睛,痴痴偷瞄着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出的蓝天,脑子里混沌一片,别说“不亦说乎”了,就连“有朋自远方来”后面究竟接什么,都给搅和忘了。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,学堂那扇本就有些年头的木门被人猛地撞开,惊得老学究手一抖,宝贝似的书卷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满堂的瞌睡虫瞬间被震得四散奔逃。
“先生抱歉!恕罪恕罪!学生来晚了!”一道清亮如山涧溪流的女声紧跟着响起,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。
苏倩元猛地抬起头。但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穿着宝蓝色襦裙的姑娘,约莫与自己年岁相仿,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,几缕碎发黏在颊边,发带歪斜地束着,显是奔跑所致。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靛蓝色布包,胸脯因喘息微微起伏,整个人像一颗刚刚被点燃、正噼啪作响的炮竹,充满了鲜活又莽撞的生气。
老学究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,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来人:“成、成何体统!新来的学子,怎敢如此莽撞,惊扰学堂清静?”
那姑娘也不怯场,一边利落地弯腰将书卷捡起,双手奉还给先生,一边语速极快地解释:“晚辈陶元知,昨日刚随家母搬来西街居住。今日原是算好了时辰的,谁知路上被一个卖糖人的老伯缠住,定要送我个齐天大圣,推脱不过,这才耽搁了!”她说话时,一双灵动的眸子滴溜溜地转,迅速扫过整个学堂,最后精准地定格在苏倩元身旁那个唯一的空座位上,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,“先生,您看那儿不是空着么?我就坐那儿,保证不再出声打扰您授课!”
不等老学究从这连珠炮似的话语里回过神应允与否,她已经拎着布包,几步就冲到了苏倩元旁边。“啪”的一声,那看起来沉甸甸的布包被豪爽地撂在桌案上,震得苏倩元手边的砚台都晃了三晃,墨汁险些漾出来。
“嘿,”陶元知侧过身,毫不认生地凑近,一股清爽的皂角香气淡淡地飘了过来。她眼睛亮晶晶的,像盛满了星子,“我叫陶元知,陶然的陶,元始的元,知道的知。你呢?”
苏倩元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和问话弄得有些发懵,下意识地回道:“苏……苏倩元。”
“苏倩元?”陶元知眼睛倏地瞪圆了,随即毫不顾忌地一拍自己大腿,发出清脆的响声,引得前排几个学子纷纷回头张望。“哎呀!这可太巧了!我娘早上还念叨,说苏家姑娘温婉知礼,要我与她多走动走动,没成想转头就遇上了正主!原来就是你呀!”
这一上午,因着陶元知的到来,原本沉闷得如同古井水的学堂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活蹦乱跳的石子。
老学究一转背身板书,她就冲苏倩元挤眉弄眼,做出各种怪相;趁先生不注意,一块用油纸包着的、甜滋滋的麦芽糖就被飞快地塞进苏倩元手里。
待到老学究发觉,沉下脸来训斥她扰乱课堂时,这姑娘竟还能站起身来,一本正经地同先生辩论“读书之道,张弛有度,弦绷得太紧易断”的道理,虽引经据典略显生硬,但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,倒让素来古板的先生一时语塞,只得吹着胡子让她“坐下,休得胡言!”
可奇了怪了,若是旁人这般吵闹,苏倩元早觉得厌烦。可对着这陶元知,她心里却生不出半分恼意,反而觉得这死气沉沉的学堂,连空气都活泛、亮堂了起来。这种感觉,大概就像巷口王婆婆常说的那般——王八看绿豆,愣是看对眼了。
放课的钟声响起,学子们如蒙大赦,纷纷收拾书具。陶元知早已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布包,顺手将苏倩元案上那几本散乱的书也叠好,一把勾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,嘴里絮絮叨叨:“可算熬到头了!走走走,倩元,我请你吃西街口那家的糖糕去,刚出锅的最是香甜酥软,保你吃了再也看不上别家的!”
被她这么亲热地勾着,苏倩元有些不习惯,心底却暖融融的。听着她雀跃的声音,忽然就想起了林蓉。她忍不住莞尔一笑,侧头对陶元知道:“说起好吃的,你倒提醒我了。改明儿休息,我带你去见我一位好友,她叫林蓉,年纪虽轻,却管着一间不小的纸坊,做事又稳妥又利落,性子也好。我瞧着,你们俩要是认识了,保准能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!”
陶元知一听,眼睛顿时亮得惊人,拽着苏倩元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西街方向小跑起来:“那敢情好!我顶喜欢交朋友了!咱们这就先去买糖糕,边走边吃,回头你再细细跟我说说这位林蓉姑娘的事!我得想想,初次见面,带什么见面礼才好……”
夕阳西下,橘红色的光芒将天地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,也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交织在青石路面上。耳畔是陶元知清脆爽朗的笑语,鼻尖似乎已经萦绕起糖糕的甜香,苏倩元听着、感受着,忽然觉得,这起早贪黑、之乎者也的读书日子,因为身边多了这么个“炮竹”似的姑娘,好像……真的没那么难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