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荣蛮立于山呼海啸般的欢声中,目光掠过一张张狂喜的面孔,心底却静得只余一声叹息。
“佩玖。”她在心中默念,那个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呼唤的小字,属于陶元知,属于那个永远留在了越祈王都的挚友。“你看见了么?陶家的冤屈,今日可得昭雪。那个构陷你们、害得陶家满门忠烈含恨而终的前越祈王,我……还有昭乐、无忧,我们替你,替陶家,讨回这笔血债了。”
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匕首的鞘,最终停留在那个深深镌刻的“陶”字上。就是这柄利刃,在越祈王宫那阴冷的大殿里,带着陶家满门的血泪与不甘,终结了那位昏聩君主的性命。
她永远记得,在吊唁完陶元知母女在南诏住过的府邸,陶家最后一名被毒哑的哑巴小将军是如何碰上自己,颤抖着交出这柄匕首,以及写下那封名为真相书信后吞金自尽的。
如今,她用它完成了复仇。前越祈王的心是黑是红,南荣蛮无从得知,她只记得刀锋没入胸膛时的滞涩,记得白刃进,红刃出。死了,便一了百了。这笔浸透了血与泪的债,终是以血偿还。
“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。”她望着眼前欢腾的海洋,思绪却飘回那金碧辉煌的越祈王宫。
若那位君王懂得珍惜如陶家这般的铮铮铁骨,又何至于众叛亲离,国破家亡?一个好的君主,自有将军愿为棋子,赴汤蹈火;而一个昏庸的帝王,践踏忠良,纵有千般借口,说到底,不过是德不配位。
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出征前,南诏帝王在那间满是书卷气的暖阁里,与她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。
那时,帝王背对着她,望着墙上的疆域图,声音平缓却重若千钧:“南荣将军,此去凶险,若这一切……本身就是一个局?你与你麾下的南荣军,当以何面目自处?”
她记得自己答得坦然,甚至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:“回陛下,臣与陶家女儿元知,虽非总角之交,但自她与陶夫人被送至南诏避祸求学,臣便与她相识相知。臣深知,两国相争,各为其主,沙场兵戎相见是宿命。但臣与陶元知之间,却从未以两国的军国机密作过友情的筹码。此心,天地可鉴。”
帝王缓缓转身,目光锐利却直刺她的心底:“你可知,单凭你与敌国将军之女私交甚密这一点,便足以让朕猜疑,甚至……治你死罪。”
南荣蛮当时微微一怔。因为在面圣之前,长公主已让她看过那份被烧去一角的诏书拟稿。她原本以为,自己在劫难逃。此刻帝王亲口提及,反而让她不解其深意。
“臣……明白。”她垂下眼帘。
“但朕没有。”帝王的声音听似松了口气,“那时,朕曾问王恭全,该如何处置。他与朕说,南诏的天下是姓赵的,朕若想改一改这世间的规则,又何须惧怕他人闲言,更不必以莫须有之名,折损自己的肱骨良将!于是,朕烧了那封诏书。”他向前一步,目光灼灼,“他们越是不想你活,吾偏要你活着,而且要你堂堂正正地活着,为南诏,为你自己,打一场胜仗回来!”
当陶元知的死讯真相跨越千山万水,最终传到南荣蛮耳中时,她从苏府出来后将自己关在帅帐里,整整一日,水米未进。
帐外是整装待发的南荣精锐,帐内是她无声崩塌的世界。她先是感到一种钝重的痛,像是被人当胸口处狠狠地擂了一拳,那刻连呼吸都带着血腥的涩意。随即,那痛楚化为燎原的怒火——对越祈王庭的恨,对这不公世道的恨,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。
然而,在这纯粹的情感洪流之下,一丝幽暗的、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波澜,悄然泛起:陶家已亡,此刻的越祈自断臂膀,南诏若是此刻出兵,从此名正言顺。开疆拓土,不正是她身为将军的夙愿吗?这个念头如同野蛮生长的荆棘,在她对挚友的哀思中缠绕生长,带来一阵阵混杂着负罪感的、病态的兴奋。她为这瞬间的“清醒”感到羞愧,却又无法将其从脑海中彻底驱离。
后来,她率军踏破了越祈的国门。铁蹄所至,她看到了陶元知曾无数次向她描述过的故乡——那烟雨朦胧的石板路,陶元知说曾在上面奔跑摔过跤;那遍植垂柳的湖畔,陶元知说曾在月下偷偷泛舟。
站在故友魂牵梦萦的故土上,南荣蛮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份的割裂:她是为陶家、为陶元知讨还血债的复仇者;也是手持利刃,亲手将陶元知所爱山河践踏于脚下、致使皇权更迭的侵略者;更是一个……永远失去了与挚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决高下机会的、孤独的将军。
“南荣将军!南荣将军!”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将她从回忆中拽回。她抬眼望去,长街两侧,万头攒动,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最真挚的感激与喜悦。
她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用粗粝的手掌抹去喜悦的泪花,看到稚嫩的孩童高举着南诏旗帜,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,看到年轻的女子将芬芳的花瓣高高抛起,任由它们如雨般落在她和将士们的肩头、盔甲上。
刹那间,沙场征战的疲惫,失去挚友的锥心之痛,以及那深藏心底、无法与人言说的复杂心绪,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景象所暂时覆盖。她忽然彻悟,所有的牺牲与拼搏,究竟是为了什么——不就是为了守护眼前这每一张淳朴笑脸,为了南诏的土地能永享如此太平时光?
她猛地勒住马缰,转身面向身后那些虽面带倦容,眼神却依旧坚定如铁的将士们,气沉丹田,声音清越如龙吟,响彻长街:
“姐妹、弟兄们!我们——回家了!”
“回家了!”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呼应。
人群的欢呼达到了顶点,声浪几乎要将城池的穹顶掀开。南荣蛮在马上挺直了脊梁,任凭花瓣落满肩头,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