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面倏地一闪,来到了放榜之日。人声鼎沸的皇榜前,他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,努力踮起脚,颤抖的目光一行行、极其缓慢地扫过榜上那些陌生而荣耀的名字。每一次期待,每一次落空,心跳如濒死的鼓点。没有,没有,还是没有……就在绝望如同刺骨的深水,快要将他彻底淹没吞噬时,他的目光落在了最下方、最角落的那一行。
章郁。
两个字。墨迹似乎比其他名字淡一些,位置也偏僻,但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。力透纸背,在他眼中却绽放出比太阳更耀眼的光芒。
那一刻,所有的艰辛、屈辱、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等待,都烟消云散。世界安静了,所有的喧嚣都褪去。他猛地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月牙形的血痕,几乎要不顾一切地仰天长啸。
周围投来的那些羡慕、嫉妒、惊讶的目光,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。他下意识地、用力地挺直了因常年伏案而微驼的脊背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扬眉吐气的快意与轻盈。他终于,不再是那个人人可以轻视、可以践踏的穷书生了!他的人生,即将不同!
这曾是他生命中最明亮、最滚烫、最值得铭记的时刻,是他所有野心与后续一切算计的起点,是支撑他走过许多幽暗岁月的微光。
然而此刻,这耀眼的光芒,如同燃烧到极致的烟火,在达到最绚烂的顶点后,急速地黯淡、冷却、坠落,最终被无情地拉回冰冷、黑暗、充斥着血腥味的现实——养心殿,匕首,胸口致命的凉意,和眼前这张脸。
最后定格的,是此刻眼前这张近在咫尺、布满泪痕、却异常平静的脸。泪水不断从她眼角滑落,但她握着刀柄的手稳如磐石。那双他曾以为只盛着宫廷女子特有的哀怨、顺从与浅薄的眼眸里,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濒死的狼狈与苍白,更深处,是洞悉一切的明澈,与沉淀了十余年、早已凝练成钢铁的恨意。
原来她早就知道了。
这个迟来的、却无比清晰的认知,如同最后一把淬了剧毒刺骨的匕首,比胸口的实物更狠、更准地,狠狠扎入他正在迅速消散的意识核心。
原来从始至终,他以为自己在下一盘关乎国运、掌控生死的大棋,操控着张瑜夫妇的生死,操控着“女儿”的婚姻与命运,甚至企图操控南诏的江山更迭——却不过是在一个更大、更精密、更冷酷的棋局里,扮演着一个上蹿下跳、可笑而不自知的丑角。被更高明的棋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,从始至终,都是他自己。他偷来的人生,是一场骗局;他汲汲营营的权势,是空中楼阁;他为之背叛故国、杀害无辜、双手染满洗不尽鲜血的所谓“大业”,在这一刀之下,彻底沦为一个苍凉、荒谬、讽刺至极的笑话。
“嗬……”
一声破碎的、含混的、仿佛漏气风箱般的气息,从他喉间艰难地溢出。不知是笑这荒唐命运,是叹这徒劳一生,还是最终一丝不甘的呜咽。
贵妃猛地抽出匕首!
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决绝的力道。温热的鲜血随之从伤口喷溅而出,有几滴溅在她苍白的脸颊和素白的衣襟上,宛如雪地红梅,刺目惊心。她却恍若未觉。
她后退一步,拉开了距离,静静看着章郁的身体晃了晃,然后失去所有支撑,缓缓地、沉重地跪倒在地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最终面朝下瘫倒在光滑的金砖地上。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,形成一滩不断扩大、深色的痕迹。
完成了。父母之仇,十余年隐忍,日夜煎熬,终于在这一刻,由她亲手了结。
可是,眼中并没有预期中大仇得报的淋漓快意,也没有解脱的轻松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空茫的悲凉,和无边无际的、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空洞。
手在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完成终极目标后的虚脱与迷失。仇人死了,然后呢?父母能回来吗?她失去的岁月和天真能回来吗?从此以后,她的人生,还剩下什么?
章郁的视野彻底沉入黑暗之前,最后一点模糊的光影,捕捉到的是南荣蛮悄然无声地走上前,伸出手,轻轻却坚定地按住了贵妃那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。一个无声的支持,一个温暖的羁绊,在这血腥的终局里,显得如此珍贵。
而他,章郁,终于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宫之中,走完了这场偷来的、充满算计与背叛、最终以荒诞和失败告终的人生。
灯火,熄灭了。
张琼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。脚下的路仿佛绵延千里,又仿佛只是一瞬。宫道两侧的宫灯在夜色中拉出昏黄摇曳的光晕,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,却照不进半分暖意。她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偶人,只是凭着本能,一步一步挪向那个被称为“家”的地方。
推开殿门,熟悉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,混合着一丝孩童特有的、甜暖的奶香。殿内烛火通明,比她离去时更亮堂,驱散了所有角落的阴影。
一个小小的身影,正坐在暖榻边,晃荡着两条短短的小腿。听到门响,那孩子立刻转过头来——是她的女儿,囡囡。孩子身上穿着柔软的寝衣,头发被宫女精心梳理过,扎成两个乖巧的小鬏鬏。
看到母亲归来,孩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叫着扑过来。她只是睁着一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,安静地、一瞬不瞬地望着张琼华,小小的脸上有种超越年龄的平静。
张琼华站在门口,与女儿遥遥对视。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血迹的素白衣裙,指尖发凉,带着未能完全洗净的、淡淡的铁锈味。她看着女儿纯净无垢的眼眸,那里面映出自己此刻苍白、狼狈、仿佛被掏空了一切的影子。巨大的悲恸和虚空感再次汹涌袭来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