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管网的世界是另一个维度。这里没有天空,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管道壁上的黏滑苔藓散发出的微弱磷光;没有风声,只有远处水滴落下的空洞回响,以及某种巨大管道深处传来的、仿佛巨兽呼吸般的低沉气流声。空气浑浊,混合着锈蚀、污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有机质腐败的气味。
程野走在队伍最前面,手中的便携光源只能照亮前方十米左右的范围。他的步伐比之前稳健了许多,虽然依旧需要偶尔扶一下管壁,但至少不再需要搀扶。第三块碎片的融合在持续进行,我能感觉到他体内的力量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。
赵毅和另外两名队员——一个叫李锐,擅长爆破和陷阱拆除;一个叫王硕,是队伍里最好的侦察兵——呈菱形队形跟在我们身后,枪口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停。”程野突然抬手。
所有人瞬间静止,呼吸都压到最低。程野侧耳倾听,眉头微蹙。
“前方岔路口...有东西。”他低声说,“不是诡异...是机械运作的声音。”
“净界学会的侦察器?”赵毅猜测。
“可能。”程野示意王硕上前侦查。
王硕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,在岔路口边缘停下,取出一个小型潜望镜,小心地探出管道边缘。几秒钟后,他缩回来,用手势传达信息:两个球形侦察器悬浮在岔路口,正在规律性地扫描两侧管道。
“能绕开吗?”赵毅问。
程野查看秦薇事先下载到设备中的管网地图,摇了摇头:“这是通往西区最近的路,绕行需要多走至少八个小时,我们赶不上。”
“那就干掉它们。”李锐检查着手中的脉冲枪,“但必须同时击毁,不能给它们发送警报的机会。”
“做不到。”王硕摇头,“两个侦察器扫描频率错开,总有零点三秒的时间差。足够其中一个发出警报了。”
程野盯着地图思考了片刻,突然问:“这附近有没有老式的通风调节阀门?”
王硕查看地图:“有,左边管道五十米处有一个,但年久失修,不知道还能不能用。”
“带我去。”
我们小心地移动到阀门所在的位置。那是一个巨大的、锈迹斑斑的圆形阀门,连接着一根通往地面的通风管道。程野将手按在阀门上,闭上眼睛。几秒钟后,阀门内部传来了“咔嚓”的轻响,仿佛某种锈死的部件被强行转动。
“李锐,准备炸药,最小当量,设置在阀门背面这个位置。”程野在阀门上指了一个点,“王硕,你计算一下,炸药引爆后,气流冲过岔路口需要多长时间。”
王硕快速心算:“以这个阀门的口径和管道压力...大约一点五秒。”
“够了。”程野看向赵毅和我,“爆炸后一点二秒,我会暂时干扰侦察器的传感器。你们有两秒钟的时间,击毁它们。能做到吗?”
赵毅和我对视一眼,同时点头。
计划简单而冒险,但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。
李锐迅速设置好微型炸药,我们退回安全距离。程野闭上眼睛,开始凝聚力量。我端起脉冲枪,瞄准镜锁定其中一个侦察器,赵毅瞄准另一个。
“三、二、一...引爆!”
轰!
低沉的爆炸声在封闭管道中回荡,但并不剧烈。几乎同时,通风阀门被炸开一个缺口,积蓄已久的气流如同脱缰野马般冲出,在管道中形成一股呼啸的狂风!
风声掩盖了爆炸的余音,也提供了完美的掩护。
就在气流冲过岔路口的瞬间,程野猛地睁眼。我仿佛看到两道无形的波纹从他眼中扩散出去,精准地命中了那两个侦察器。
侦察器表面的扫描光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紊乱——不到零点五秒。
但对我和赵毅来说,足够了。
砰!砰!
两声几乎重叠的轻微爆响,脉冲能量精准地贯穿了侦察器的核心。它们如同断电的玩具般坠落在地,没有发出任何警报。
“搞定!”赵毅压低声音说,但语气中带着兴奋。
程野身体晃了一下,我连忙扶住他。刚才那精准的精神干扰消耗显然不小。
“没事...继续前进。”他推开我的手,深吸一口气,“抓紧时间。”
我们快速通过岔路口,甚至没有时间检查侦察器的残骸。接下来的路程相对顺利,只遇到了几只在地下筑巢的低阶诡异,被王硕用消音武器悄无声息地解决。
随着不断向西深入,管道内的环境开始发生变化。锈蚀和污水的气味逐渐被另一种味道取代——那是陈年的灰尘、腐朽的木材,还有...纸张的气味。
“我们快到了。”程野看着地图,“旧城区的地下管网有一部分和战前的市政档案库相连。穿过前面那个检修井,就能进入档案库的地下室,从那里可以直达钟楼附近的下水道出口。”
“档案库?”李锐好奇,“里面会有有用的东西吗?”
“也许。”程野说,“旧城区的档案库保存着这座城市灰域降临前最后几十年的记录。如果‘遗忘坟场’的入口真的在钟楼,那里或许有相关的记载。”
这意外的可能性让我们精神一振。如果能在进入坟场前获得更多情报,生存几率将大大增加。
检修井的梯子锈蚀严重,但还算牢固。王硕率先爬上去,小心地推开井盖,确认安全后示意我们跟上。
爬出井口,我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。这里确实是档案库,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金属档案柜如同森林般排列,大部分已经倒塌,无数泛黄的纸张散落一地,堆积成小山。空气中有浓重的霉味,但奇异的是,这里没有太多灰尘——仿佛有什么东西定期“清扫”着这个空间。
程野警惕地环顾四周,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所有人都停下动作,侧耳倾听。
有声音。
不是诡异的声音,也不是机械的声音。
那是...翻动书页的声音。
沙沙...沙沙...
规律,轻柔,在寂静的地下空间中格外清晰。
声音来自档案库深处。
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,悄无声息地向声音来源移动。绕过几排倒塌的档案柜,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同时屏住了呼吸。
在档案库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,坐着一个人。
那是一个穿着灰色旧式制服的老者,头发花白,身形佝偻。他背对着我们,面前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,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册子。他正用一支老式钢笔,在册子上缓慢而认真地书写着什么。桌边放着一盏老式油灯,昏黄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档案柜上,拉得很长。
翻动书页的声音,正是他发出来的。
一个活人?在这灰域深处的地下档案库?
这场景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。
程野示意我们停下,他独自向前走了几步,在距离老者大约十米处停下。
“你是谁?”他问,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。
老者书写的动作停下了。他缓缓转过头。
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,眼睛浑浊,但眼神却异常清明。他看着我们,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,仿佛早就知道我们会来。
“我是这里的档案管理员。”老者的声音沙哑而平稳,“已经...很久没有人来了。你们是来找东西的吗?”
“你知道我们要找什么?”程野反问。
老者笑了笑,那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:“来这里的,无非是两样东西——要么是过去的记忆,要么是未来的希望。”
他合上手中的册子,册子的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几个字:《遗忘之名录》。
“你们要去钟楼,对吗?”老者问,不等我们回答,他继续道,“去那个埋葬记忆的地方。”
“你知道‘遗忘坟场’?”程野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“知道?”老者笑了,笑声中带着苦涩,“我每天都在记录它。记录那些被遗忘的名字,被埋葬的记忆,被时间吞噬的存在。”
他站起身,动作缓慢但稳健,走到旁边一个档案柜前,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,走回来递给程野。
“这是关于钟楼和坟场的所有记载。不多,但足够你们知道该知道的事情。”
程野接过册子,没有立刻翻开,而是盯着老者:“为什么帮我们?”
老者重新坐回椅子上,拿起钢笔,翻开那本《遗忘之名录》,继续书写。
“因为记录者不介入历史,只观察和记载。”他头也不抬地说,“但偶尔...偶尔也会希望,某些故事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。”
他顿了顿,笔尖在纸上悬停。
“另外,有人托我给你们带句话。”
“谁?”程野问。
老者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向我们身后的黑暗。
“一个你们认识的人。他说...”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洞,仿佛有另一个声音透过他在说话,“‘小心镜子里的自己,坟场中最危险的不是遗忘,而是你坚信不疑的记忆。’”
话音落下,老者的眼神恢复了清明,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异状从未发生。
“话带到了。”他重新低下头书写,“你们该走了。档案库不欢迎久留的客人。”
程野深深看了老者一眼,将册子收好,转身示意我们离开。
我们原路返回,爬上检修井,重新进入地下管网。直到走出很远,李锐才忍不住开口:“那老头...是什么东西?人?还是某种诡异?”
“都不是。”程野一边快速翻阅着老者给的册子,一边回答,“他是‘记录者’——一种罕见的中立存在,诞生于集体记忆和时间的夹缝中。不介入任何纷争,只观察和记录。能遇到他,是我们的运气。”
“他给的信息可靠吗?”赵毅问。
“记录者从不说谎,但他们只说事实的片段。”程野合上册子,脸色凝重,“信息不多,但足够了。钟楼确实通往‘遗忘坟场’,入口在钟楼顶层的镜厅。而坟场的规则...”
他看向我,眼中闪过一丝担忧。
“坟场会读取进入者的记忆,并用这些记忆制造幻境。最危险的幻境,往往基于你最深刻的记忆——因为那是最难识破,也最难挣脱的。”
我想起老者转述的那句话:“小心镜子里的自己...”
“我们必须提前约定暗号。”程野严肃地说,“一旦进入坟场,我们可能会被分开,记忆也可能被干扰。需要一种即使记忆混乱也能识别的确认方式。”
我们快速约定了一套手势和口令组合,反复确认每个人都牢记。
做完这一切,距离钟楼已经不远了。透过管道的缝隙,已经能看到外面旧城区那些倾颓的哥特式建筑尖顶,以及那座虽然残破但依然耸立的钟楼。
时间,还剩下三十六个小时。
暗队提前抵达了目的地。
但真正的挑战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