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往军事观察站的路上异常平静，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。没有诡异的嘶吼，没有净界学会的袭击，甚至连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都显得格外轻柔。但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蓄力，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沉闷。
程野走在队伍中间，不再需要搀扶，但步伐依然有些虚浮。他很少说话，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注视着前方，或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，仿佛在确认什么。偶尔，他会看向我，眼神复杂，像是在回忆，又像是在重新认识。
那种疏离感让我心脏一阵阵抽紧。我知道他失去了部分记忆，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，但当他用那种陌生的、探究的眼神看我时，我还是会感到一种被剥离的疼痛。
“还有五公里。”秦薇看着设备上的地图，声音压得很低，“按照现在的速度，天黑前能到。但我不建议夜间行动，观察站的情况未知，最好天亮后再进入。”
孙启明点头同意。他的伤势经过秦薇的紧急处理和程野用新能力进行的一次浅层“秩序稳定”（程野说这只是暂时止痛和加速愈合，无法替代真正治疗），已经不再大量失血，但左臂依然无法用力，战斗力大打折扣。
我们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加油站废墟里过夜。加油站的便利店货架早已空空如也，但后方的仓库还算完好，有屋顶，能挡风。李锐和赵毅在入口处设置了简单的警戒陷阱，秦薇则用设备持续扫描周围能量波动。
夜幕降临，灰域的天空没有星辰，只有永恒不变的、仿佛被稀释过的墨色。加油站的窗户早已破碎，冷风灌进来，带着铁锈和尘埃的气息。我们围坐在一盏便携应急灯旁，光线昏暗，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。
“程野，”秦薇终于开口，打破了沉默，“我需要了解你现在的情况。那些系统‘写入’的信息碎片，你能主动读取吗？它们有没有试图影响你的思维或行为？”
程野沉默了几秒，似乎在组织语言。
“它们像……图书馆里的书。”他缓缓说，“我知道它们在那里，知道大概的分类，但如果不主动去‘翻开’，它们就只是安静地待着。内容……很杂。有关于这个坟场系统建造的技术细节，有关于‘秩序’与‘无序’能量转化的理论，有一些古老的语言片段，还有一些……像是观察记录的东西。”
“观察记录？”秦薇追问。
“嗯。记录着进入坟场的不同个体的反应，他们的记忆结构，情绪波动模式，意识崩溃的过程……很冷静，很客观，像实验报告。”程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，但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，“其中最新的一份记录……是关于我的。”
仓库里的气氛瞬间凝重。
“内容是什么？”孙启明沉声问。
程野闭上眼睛，似乎在回忆：“‘样本c-07，意识结构特殊，具备‘秩序’与‘无序’双重特性。在记忆溯回测试中，表现出极强的自我认知稳定性和情感锚固能力。其核心锚点与个体‘林远’高度绑定。当系统尝试剥离该锚点时，遭到样本意识及外部连接个体的强烈抵抗。抵抗模式符合‘秩序对抗无序’基础模型，但强度异常，推测与情感共鸣放大效应有关。’”
他睁开眼，看向我：“后面还有评价：‘该样本及其锚点，可能成为对抗‘门’的潜在变量。建议持续观察，必要时可进行引导性干预。’”
引导性干预。
这个词让所有人都脊背发凉。
“系统……或者说，建造系统的东西，它在有意识地引导对抗‘门’的力量？”秦薇的声音有些发颤，“它把程野和你当成了……实验品？或者……武器？”
“恐怕是的。”程野平静地说，“而且，从记录的时间戳看，这份记录是在我们进入陵墓之前就存在的。也就是说，系统早就‘知道’我们会来，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。记忆窃贼的出现，可能也不是偶然。”
我想起离开时那个苏醒的受害者空洞的眼神。
“它在……散布污染？扩大实验样本？”赵毅猜测。
“更糟。”程野摇头，“它在收集数据，优化它的‘秩序模板’。每一个被记忆窃贼污染的人，他们的记忆结构、崩溃模式、抵抗方式，都会成为数据，被系统吸收。而我们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我们是它目前最成功的‘样本’，所以它给了我们一些‘工具’，比如那个‘记忆编织’的能力，然后观察我们如何使用，效果如何。”
“把我们当成小白鼠，还给我们发实验器材？”李锐骂了一句。
“差不多。”程野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、没什么温度的弧度，“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只是净界学会。还有这个不知藏在哪里的‘系统意识’，或者叫它‘坟场建造者’更合适。它想用我们对付‘门’，但不保证我们的死活。”
仓库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应急灯的灯光仿佛都黯淡了几分。
许久，孙启明开口：“不管它想干什么，我们的目标不变：收集碎片，阻止净界学会打开‘门’。如果这个系统意识真想对抗‘门’，那至少在现阶段，我们和它的利益一致。利用它给的能力，活下去，达成目标。其他的……等活下来再说。”
很现实的建议。在灰域，能活到明天就是胜利，更远的阴谋，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应对。
后半夜，我负责第一班警戒。坐在仓库门口，听着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、不知名诡异的声响，思绪纷乱。
脚步声从身后传来，很轻。
我回头，看到程野。
“你该休息。”我说。
“睡不着。”他在我身边坐下，肩膀几乎挨着我的肩膀。这个距离在以前很平常，但现在，我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僵硬。“那些信息碎片……有些关于你的内容。”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：“什么内容？”
“不是具体的记忆，更像是……分析报告。”程野看着外面的黑暗，“它记录了你的意识特征，情感模式，决策逻辑。评价是：‘锚点稳定性极高，情感驱动型决策者，在极端压力下可能爆发超出常规的意志力。弱点：锚点本身。’”
他转头看我，昏暗的光线下，他的眼神深邃得看不清情绪：“它说你是我的弱点。”
“那你觉得呢？”我问，声音有些干涩。
程野没有立刻回答。他伸出手，指尖悬停在我脸颊旁边，没有触碰，只是感受着温度。
“在陵墓里，最后的时候。”他缓缓说，“我的意识碎片快要被系统吸收的时候，我感觉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。很用力，怎么都不肯放开。然后，有很多……温暖的、明亮的东西涌进来。它们不是记忆，更像是……感觉。安心的感觉，被需要的感觉，不想失去的感觉。”
他的手指终于落下，轻轻拂过我眼角——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。
“那些感觉，把我拉了回来。”程野的声音很轻，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，“所以，阿远，如果你是弱点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，然后，很慢，但很清晰地说：
“那我愿意带着这个弱点，一直走下去。”
那一瞬间，我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程野，透过记忆的迷雾，短暂地回来了。
但下一秒，他的眼神又变得有些迷茫，手指缩了回去，眉头微蹙，像是在困惑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话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解释什么。
“不用说了。”我握住他的手，这次没有松开，“我明白。”
即使记忆残缺，即使被系统写入未知的信息，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深处的，不会被轻易抹去。
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，直到换班的时间。
第二天清晨，我们继续向观察站进发。天气似乎更糟了，天空不再是均匀的灰黄，而是翻滚着铁锈色的云层，云层中偶尔闪过暗紫色的电光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臭氧的刺鼻气味，还有某种更深层的、令人不安的能量躁动。
“灰域风暴要来了。”秦薇看着设备上飙升的能量读数，脸色凝重，“能量潮汐异常活跃，所有诡异都会变得躁动，空间结构也可能不稳定。我们必须尽快抵达观察站，那里应该有防御设施。”
我们加快了脚步。程野的状态比昨天好了一些，那个“记忆编织”的能力似乎没有造成永久性损伤，只是消耗巨大。他走在队伍最前面，时不时停下感知周围的能量流动，为我们避开几处明显不稳定的空间节点。
距离观察站还有不到两公里时，我们遇到了一群“游荡者”。
那是灰域中最常见的诡异之一，由强烈的“归家”或“寻找”执念形成的人形生物。它们没有智力，只会重复生前的执念行为，攻击任何阻碍它们的活物。平时它们行动迟缓，威胁不大，但在能量躁动的风暴前夕，它们变得异常狂躁。
三十多只游荡者从四面八方的废墟里涌出来，眼睛泛着浑浊的红光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，摇摇晃晃地向我们逼近。
“节省弹药！用近战！”孙启明下令，他自己也用还能动的右手抽出了战术匕首。
战斗爆发。赵毅和李锐背靠背，用枪托和军刺抵挡；秦薇用能量手枪精准点射靠近的游荡者头部；孙启明虽然独臂，但经验丰富，每一刀都致命。
我和程野被护在中间。程野试图再次使用“记忆编织”，但刚凝聚起光芒，就剧烈咳嗽起来，脸色煞白——昨天的消耗还没恢复。
“别勉强！”我挡在他身前，用脉冲枪射击，但游荡者数量太多，很快就有几只突破了火力网，扑到近前。
一只游荡者的爪子抓向我的面门，我勉强侧身躲开，却被另一只从侧面撞倒。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，那张扭曲的脸在我眼前放大——
银光闪过。
不是程野的“记忆编织”，而是一道纯粹的、锋利的能量刃。
那只游荡者从头到脚被整齐地切成两半，污秽的液体溅了我一身。
程野站在我身前，手中握着一把由光芒凝聚成的、类似唐刀的长武器。他的呼吸急促，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，但眼神锐利如刀。
“这把‘刀’……也是信息碎片里的？”我问，从地上爬起来。
“嗯。”程野简短地回答，反手一刀又将另一只游荡者劈开，“叫‘秩序之刃’，专门斩杀‘无序’造物。但消耗……很大。”
他说话间，又有几只游荡者扑来。程野挥刀迎上，动作干脆利落，每一刀都精准地命中核心，效率比枪械高得多。但每挥一刀，他的脸色就白一分，额头上的冷汗越多。
“他撑不了多久！”秦薇喊道，“向观察站方向突围！快！”
我们开始边战边退。程野在前方开路，秩序之刃所向披靡，但明显是燃烧自己换来的力量。游荡者不断倒下，但更多的从废墟中涌出，仿佛无穷无尽。
距离观察站还有五百米时，程野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，刀身上的光芒也开始闪烁不定。
一只游荡者抓住机会，从侧面扑向他！
“小心！”我想都没想，扑过去撞开那只游荡者，自己却被另一只抓住了脚踝，拖倒在地。
更多的游荡者围了上来。
就在这时，观察站的方向，突然亮起了刺目的探照灯光！
紧接着，是机枪扫射的声音！
密集的子弹风暴席卷而来，将围上来的游荡者成片撕碎。子弹擦过我们身边，精准地只命中诡异，显示出射击者高超的控制力。
几秒钟后，枪声停止。
游荡者残骸遍地，还活着的也四散逃离。
探照灯的光柱锁定在我们身上。
一个经过扩音器处理、听不出男女的冰冷声音从观察站方向传来：
“放下武器，双手举高，慢慢走过来。”
“报出你们的身份和目的。”
“你们有十秒钟时间决定。”
“十。”
“九。”
“八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