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悄然流逝,转眼陈恪入职都察院已近半月。
他依旧每日点卯,坐在那间冷清的值房里,翻阅着似乎永远也翻不完的规章旧档,偶尔写几份无关痛痒的例行公文。
在旁人眼中,这位曾经搅动风云的年轻御史,似乎已被都察院这潭深水同化,变得沉默而“懂事”。
然而,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,暗地的调查从未停止。
苏十三和沈括按照陈恪的指令,将全部精力转向了通惠河沿岸的漕帮与货栈。
他们扮作商人、账房,甚至码头力夫,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,凭借着高超的侦查技巧和数据分析能力,如同耐心的蜘蛛,一丝一缕地编织着信息网络。
进展缓慢,却并非毫无所获。
他们锁定了几家与永丰仓往来密切、且账目颇为蹊跷的货栈,也摸清了几支常在夜间出没的无标识船队的活动规律。
更关键的是,沈括通过比对零散收购来的旧账册碎片和码头搬运记录,发现永丰仓近一年来,实际接收的漕粮数量,与官方账册上登记的数量,存在一个微小却持续存在的差额!
这个差额不大,分散到每月,几乎难以察觉,但累积起来,却是一笔惊人的数目!
这些发现,如同拼图般,在陈恪脑中逐渐勾勒出永丰仓黑幕的模糊轮廓——利用漕运入库环节的监管漏洞,通过 货栈和船队,长期、小批量地窃取官粮,而所谓的“霉变亏空”,不过是用来平账、掩盖真相的幌子!
其背后,必然有一张覆盖仓场、漕运、乃至户部相关官吏的利益网络。
这一日深夜,陈恪依旧在值房内挑灯疾书,并非写公文,而是在他的《京华规则初探》上记录新的发现与思考。
窗外寒风呼啸,更显得屋内寂静。
忽然,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叩门声,三长两短,是约定的暗号。
陈恪神色一凛,低声道:
“进。”
门被无声地推开,苏十三闪身而入,带来一身寒气。
他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,低语道:
“大人,有重大发现!”
“我们盯住的一支夜航船队,昨夜卸货时,一个船工醉酒失足落水,被我们的人‘救起’,套出话来。”
“他们运的‘私货’,不止是粮食,偶尔还有一些贴着封条的箱子,直接运进永丰仓的甲字库,那里据说有宫里的人偶尔会来查验!”
宫里的人直接查验!
甲字库是永丰仓存放重要物资的库房,若真有宫廷内侍介入,那这些贴着封条的箱子,所装何物?
目的为何?
永丰仓的案件,性质再次升级,已然触及了宫闱禁地!
陈恪瞳孔微缩,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。
他意识到,自己触碰到的,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贪腐案,更可能是一个涉及宫廷隐秘、甚至牵扯到皇权斗争的巨大漩涡!
难怪此案如此敏感,难怪各方势力讳莫如深!
几乎在苏十三汇报的同时,皇宫深处,御书房内烛火通明。
皇帝夏弘披着外袍,听着杨廷渊的密奏,内容正是关于陈恪近期的动向以及苏十三他们查到的线索。
“哦?”
“他倒是沉得住气,没有硬闯,反而从外围入手,还真的摸到了一些东西。”
皇帝手指轻轻敲着御案,脸上看不出喜怒,
“通惠河私船甲字库宫里的人”
他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,眼神愈发深邃。
“陛下,如今线索已指向宫内,此案还要不要让陈恪继续查下去?”
杨廷渊语气凝重,
“臣恐牵涉过深,非但他自身难保,恐会引起朝局动荡。”
皇帝沉默良久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要看透那无尽的黑暗。
“查,为什么不查?”
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
“水浑了,才能摸鱼。”
“朕把这把剑放在都察院,不是为了让他生锈的。”
“越是深水,越能试出剑的锋芒。”
他转过身,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:
“不过,也不能让他真的一头撞死。”
“廷渊,你想办法,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,让陈恪‘偶然’发现,甲字库的出入记录,在宫内司礼监的档案库中,或许有另一份备份。”
“至于他有没有本事,按‘规矩’去看到那份记录,就看他的能耐了。”
杨廷渊心中一震,陛下这是既要借陈恪之手搅动深水,又要给他指明一条更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突破口的路!
司礼监,那可是由首席秉笔太监掌管,直接服务皇帝的核心内廷机构,其档案库岂是外人能轻易查阅的?
这考验,简直难如登天!
“臣……明白。”
杨廷渊躬身领命。
“告诉他,”
皇帝最后补充道,语气意味深长,
“在京城,有些规矩,明面上是用来遵守的,暗地里却是用来打破的。”
“关键在于,要知道什么时候守,什么时候破,以及用什么方式去破。”
消息通过隐秘渠道,很快传到了陈恪耳中。
当他知道线索竟指向司礼监档案库时,饶是他心智坚韧,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那几乎是皇宫大内最核心的机要之地之一!
他独自在值房内踱步,窗外已是晨曦微露。
手中的《京华规则初探》似乎变得沉重无比。
陛下此举,用意再明显不过——这是一道终极考题。
考他能否在绝境中找到破局之法,考他能否在遵守规则与打破规则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平衡点。
他停下脚步,看向都察院大门的方向,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,落在了那座象征着内廷权力的司礼监上。
规则他之前一直在学习规则,适应规则,试图在规则内行事。
但现在,陛下暗示他,需要打破规则。
如何打破?
硬闯是找死。
他需要一种更巧妙、更合规,或者说,看似合规的方式。
一个大胆的、近乎疯狂的念头,在他脑中逐渐成型。
他想起了都察院的一条古老职权——
“风闻奏事,疑案可劾”。
或许他不需要直接去查司礼监的档案,他可以用手中的线索,上一道足够分量的奏疏,一道能让陛下“不得不”下令彻查,甚至亲自调阅司礼监档案的奏疏!
但这需要时机,需要更扎实的证据链,需要一击必中的把握!
陈恪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激荡。
他走到案前,缓缓合上了《京华规则初探》。
他知道,理论学习阶段,结束了。
接下来,将是真刀真枪的实战。
他这把被放在都察院“冷板凳”上打磨了许久的利剑,即将出鞘,指向那帝国权力漩涡最深、最暗的核心!
第四卷 《京海风云》,即将开启。等待陈恪的,是司礼监的重重宫门,是更加诡谲的朝堂博弈,是一场震惊朝野的京仓大案,也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——在规则之内,行破局之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