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射进来，在卧室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。李大强早就醒了，却假装熟睡，听着身旁王秀均匀的呼吸声。当王秀的闹钟响起，她轻轻关掉，小心翼翼地起床，生怕吵醒他。直到卫生间传来水声，李大强才睁开眼，长舒一口气。
这是他和王秀谈过生育问题后的第七天，也是他连续第三天假装熟睡逃避晨间温存。李大强转头看向窗外，一片梧桐叶随风飘落，就像他此刻沉沉下坠的心。
卫生间的水声停了，李大强赶紧闭上眼睛。他感觉到王秀轻手轻脚地回到床边，俯身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，然后悄悄走出卧室。门关上的瞬间，李大强睁开眼，盯着天花板，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。
起床后，李大强机械地洗漱、穿衣。镜中的男人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，嘴角下垂，与半个月前那个因为即将升职而意气风发的李大强判若两人。
厨房里，王秀正在准备早餐，小诺坐在餐桌前喝牛奶。看到李大强进来，小诺眼睛一亮：爸爸！
这一声呼唤让李大强心头一颤。他走过去，摸了摸女儿的头发：慢点喝，别呛着。
王秀转过身，递给他一杯热茶：昨晚又没睡好？
李大强避开妻子关切的目光，接过茶杯：嗯，工作上的事。
这当然是谎言。真正让他辗转反侧的，是每次闭上眼睛就会浮现的画面——韩立军在风沙中把他推向安全地带，自己却被坍塌的墙壁掩埋；小诺泪眼婆娑地问妈妈会不会只喜欢小宝宝；老吴描述家里三个孩子打架时疲惫不堪的表情......
大强，王秀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，你的茶要凉了。
李大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悬在半空，茶水已经不再冒热气。他勉强笑了笑，一饮而尽。
上班路上，李大强刻意绕开了平时和老吴常走的那条路。自从那次谈话后，他几乎无法直视老吴的脸——那张脸上写满了多子女家庭的疲惫，仿佛是他未来的预兆。
然而命运似乎偏要和他作对。刚走进维修车间，李大强就听见老吴的大嗓门：李组长！正好找你！
李大强浑身一僵，强迫自己转过身。老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，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：周部长批了！咱们车队要新增两辆运输车，下个月就到货！
啊，好，好事。李大强干巴巴地回应，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老吴左脸颊那道新鲜的抓痕上。
老吴注意到他的视线，下意识摸了摸脸，苦笑一声：昨晚家里的世界大战留下的。小女儿把我儿子的作业本撕了，儿子推了她一把，老婆怪我没管教好儿子......他摇摇头，算了，不提这些烦心事。周部长说新车就交给你负责验收了。
李大强点点头，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。整整一上午，他都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——既想专心工作，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，小诺会不会也像老吴的女儿那样委屈哭泣？
午休时，李大强独自躲在车库里检查一辆故障车的发动机。油污和金属的气味让他稍感安心，至少这些机械问题都有明确的解决方案，不像他生活中的困境那样无解。
李组长，我给你带了饭。小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你早上不是说胃不舒服吗？我让食堂阿姨做了清淡的面条。
李大强这才想起自己随口编的借口，心里涌起一丝愧疚：谢谢，放着吧，我一会儿吃。
小陈放下饭盒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：李组长，你最近......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？
没有啊。李大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，为什么这么问？
就是感觉你这两周变了很多。小陈挠挠头，以前你总是笑呵呵的，现在经常一个人发呆，工作也......他顿了顿，昨天那辆车的刹车片你检查了三次都没发现问题，这不像你。
李大强胸口发紧。他没想到自己的状态已经明显到连同事都察觉了。他放下扳手，叹了口气：家里有点事，不过很快会解决的。
小陈识趣地没再多问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：有事就说，兄弟们都在呢。
这份朴实的关心让李大强眼眶发热。他低头假装整理工具，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。
下班后，李大强在单位门口犹豫了许久。他不想回家面对王秀温柔却隐含期待的眼神，也不想看到小诺天真无邪的笑脸——那会让他更加自责。最终，他给王秀发了条短信：临时加班，不用等我吃饭。
其实哪有什么加班？李大强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，最后走进一家小面馆，独自解决晚餐。面馆的电视里正播放一部家庭剧，恰好演到姐姐因为父母偏心弟弟而离家出走的剧情。李大强盯着屏幕，食不知味。
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。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，王秀坐在沙发上看书，听到开门声抬起头：回来了？吃过了吗？
嗯，在单位食堂吃的。李大强脱下外套，避开妻子的目光，小诺睡了？
刚睡下。王秀合上书，她今天问我，爸爸是不是不喜欢她了，为什么最近总是很晚回家。
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李大强的心脏。他张了张嘴，却不知如何回答。
王秀走过来，轻轻握住他的手：大强，我们谈谈好吗？
李大强本能地退缩了：今天太累了，明天再说吧。他抽出手，我先去洗澡。
浴室里，李大强让热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，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。镜子很快被水汽模糊，就像他混沌不清的思绪。他想起韩立军牺牲前那个晚上，两人在营房里聊天，韩立军说起女儿时眼中的光彩：大强，如果我有什么不测，希望有人能替我好好爱小诺......
当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，却没想到这个承诺会以这种方式考验他。
走出浴室，王秀已经躺在床上，背对着他这边。李大强轻手轻脚地躺下，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。
第二天是周六，原本计划全家去动物园。李大强一早起来就说单位有急事要去处理。王秀的眼神黯淡了一下，但很快恢复平静：去吧，工作要紧。我和小诺自己去。
小诺失望地撅起嘴，但没有像以前那样撒娇耍赖，只是小声说：爸爸早点回来。
这种反常的乖巧让李大强更加难受。他蹲下身，抱了抱女儿：爸爸尽量。这句话说出口，他自己都觉得虚伪。
走出家门，李大强并没有去单位，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。他坐在长椅上，看着来来往往的家庭——父母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，有说有笑。他特别注意那些有两个孩子的家庭，观察兄弟姐妹之间的互动。有的亲密无间，有的打打闹闹，还有的明显互相疏远。
叔叔，你的钱包掉了。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李大强低头，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举着他的钱包。不远处，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喊道：妹妹！别打扰别人！
我没打扰！小女孩回头反驳，我在帮叔叔！
李大强接过钱包，勉强笑了笑：谢谢你。他看着小女孩跑回哥哥身边，两人又开始为谁该拿水壶而争执，母亲赶紧过来调解。
这一幕让李大强的心又沉了下去。他掏出手机，给周部长发了条信息：周部长，下周的新车验收，我想提前做些准备，今天能去仓库看看吗？
周部长很快回复：可以，我跟值班的说一声。大强啊，工作认真是好事，但也别太拼了，注意休息。
就这样，李大强在仓库里消磨了大半天时间，直到夕阳西下才不得不回家。
家门刚打开，就听见小诺兴奋的声音：爸爸！我们今天看到大熊猫了！它吃了好多竹子！妈妈还给我买了熊猫发卡！
小诺跑过来，头上果然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发卡。李大强抱起女儿，强打精神问：好玩吗？
好玩！小诺点点头，随即又犹豫了一下，就是......要是爸爸也去就更好了。
王秀从厨房走出来，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：回来了？饭马上好。
晚餐时，小诺滔滔不绝地讲述动物园的见闻，李大强和王秀则扮演着称职的听众，偶尔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。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，现在就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，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，却少了最珍贵的真实。
晚上，小诺睡着后，王秀终于忍不住了：大强，你到底怎么了？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，如果是因为孩子的事，我们可以再等等，或者......或者就不要了。你别这样折磨自己。
李大强看着妻子泛红的眼眶，心如刀绞。他想坦白自己的恐惧，想告诉她自己对韩立军的愧疚，想解释他有多害怕伤害小诺......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，最终只化作一句：对不起，给我点时间。
王秀深深看了他一眼，转身进了卧室。那晚，他们再次背对背而眠，中间的空隙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。
周日早晨，李大强又一次。这次他甚至没找借口，只是默默地穿上外套准备出门。王秀站在门口，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：带上吧，刚蒸的包子。
李大强接过保温盒，不敢看妻子的眼睛：谢谢。
大强，王秀轻声叫住他，无论你在烦恼什么，记住我和小诺都爱你。我们等你......等你回来。
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，压垮了李大强强撑的防线。他快步走出门，生怕多待一秒就会在妻子面前崩溃。
单位的休息室里，李大强机械地吃着已经冷掉的包子，眼泪无声地滑落。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——王秀第一次对他微笑，小诺第一次叫他爸爸，一家三口去野餐，岳父拍着他的肩膀说干得不错......这些珍贵的记忆如今都被他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李组长？值班的小张探头进来，你没事吧？
李大强迅速擦掉眼泪：没事，眼睛进沙子了。
哦......小张犹豫了一下，那个，周部长让我告诉你，下周一你要去参加个培训，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资料。
李大强接过文件夹，随手翻开，里面却滑出一张纸条：大强，下周一放你一天假，带老婆孩子出去走走。别把自己逼太紧。——老周
这张意外的便条让李大强的眼泪再次决堤。他趴在桌上，肩膀剧烈抖动，积压了两周的情绪终于爆发。原来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异常，只有他自己还以为掩饰得很好。
傍晚，李大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。刚走到门口，就听见里面传来小诺的哭声和王秀温柔的安慰声。
妈妈，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？小诺抽泣着问。
怎么会呢？爸爸最近工作太忙了。王秀的声音有些哽咽，却还在努力保持平静。
那为什么他总是不回家？幼儿园小朋友说，他们的爸爸只有不爱他们的时候才会这样......
李大强的手悬在门把上，无法动弹。他从未想过自己的逃避会给小诺带来这样的伤害。韩立军用生命保护的女儿，现在正因为他的懦弱而哭泣。
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。王秀站在门口，眼睛红肿，显然也哭过。两人四目相对，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我......李大强张了张嘴，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王秀静静地看着他，轻声说：进来吧，小诺需要你。
李大强迈进门，看见小诺蜷缩在沙发角落，脸上还挂着泪痕。看到他进来，小诺的眼睛亮了一下，却又怯生生地缩了缩身子，不再像以前那样扑过来。
这一刻，李大强终于明白，他不能再逃避了。无论是为了韩立军，为了小诺，还是为了他和王秀的未来，他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心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