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全安专家的考察,以一种近乎苛刻的严谨方式进行。他没有去窗明几净的会议室听取冗长的汇报,而是直接深入车间、实验室,甚至是原料仓库和维修车间。他看得极细,问得极专,从设备型号、工艺参数到能耗指标、废料处理,每一个环节都不放过。他那双透过老花镜片的目光,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钢铁和织物,看到其背后真实的技术水平和管理能力。
陆子谦全程陪同,没有刻意引导,也没有过多解释,只是如实回答梁专家提出的每一个问题。周大伯和脸上带伤的赵师傅则紧随其后,在涉及到具体技术细节和历史沿革时,进行补充说明。赵师傅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,但一谈到技术,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而明亮,条理清晰地阐述着每一项技术改造的思路、难点和最终效果,偶尔还会拿起手边的零件或图纸进行比划。
梁专家很少表态,只是偶尔点点头,或者在本子上记录几笔。他特意去看了那台经过“假情报”中提及方向进行“预研”改进的旧设备,赵师傅按照陆子谦事先的交代,没有点破那是陷阱,而是客观介绍了设备现有性能、改进尝试中遇到的真实瓶颈以及他们正在探索的其他可能路径。梁专家听得非常仔细,还亲自上前摸了摸几个关键部件。
在参观技术科档案室时,梁专家随机抽检了几份技术档案和实验记录。当他看到那些字迹工整、数据详实、流程清晰,甚至包含了失败记录和分析的原始资料时,微微颔首,对陆子谦说了一句:“记录很规范,是做研究的态度。”
整个考察过程持续了将近一整天。傍晚时分,梁专家提出想去职工食堂看看,和工人们一起吃顿便饭。
食堂里人声鼎沸,工人们看到厂长陪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进来,都有些好奇,但并没有显得拘束。梁专家打了和工人们一样的饭菜——二合面馒头,白菜炖粉条,外加一小碟咸菜,找了一张空桌坐下,慢慢地吃着。
陆子谦和周大伯陪坐在一旁。有几个老工人认出了赵师傅脸上的伤,关切地过来询问,赵师傅只是笑着摆摆手说“不小心碰了一下,不碍事”。工人们聊着家长里短,也聊着厂里的生产,谁的技术革新得了奖励,哪个车间的效率又提高了,言语间充满了对厂子的归属感和对未来的期待。
梁专家默默地吃着,静静地听着,偶尔抬眼看看食堂里这些质朴而充满干劲儿的面孔。
饭后,梁专家没有再去办公室,而是站在厂区空地上,望着远处车间透出的灯火和高耸的烟囱,久久没有说话。夜幕降临,初冬的寒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。
陆子谦站在他身后,心中也有些忐忑。他不知道这一天下来,这位严谨的老专家究竟得出了怎样的结论。
良久,梁全安终于转过身,看着陆子谦,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周大伯和赵师傅,缓缓开口,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:“我看了很多地方,也听了很多话。有的话是用嘴说的,有的话,是用行动和成果说的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灯火通明的厂区:“你们不容易。在现有的基础上,能做到这个程度,有自己的想法,有自己的坚持,更难能可贵的是,有一批真正把厂子当成家、把技术当成命根子的人。”
他看向赵师傅脸上的伤疤,虽然没有问,但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一切。“技术可以引进,设备可以购买,但这种精气神,是买不来的。我们国家搞建设,最需要的,就是这股子不服输、敢钻研的劲儿。”
陆子谦心中一动,感觉有希望的火苗在跳动。
“专项资金的事情,”梁全安话锋转到正题,“评审确实存在争议,也有人递了不实材料。”
陆子谦的心提了起来。
“不过,”梁全安语气坚定起来,“我这个人,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。你们的情况,我会如实向部里汇报,并明确表达我的支持意见。清纺联盟这种模式,或许不够‘标准’,但充满了活力,代表了另一种可能,一种更贴近我们国情和现实的可能。应该给予机会,让它试一试。”
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陆子谦全身,他激动地几乎要脱口而出感谢的话,但看到梁专家那严肃的表情,又强行忍住了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谢谢梁老!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!”
梁全安摆了摆手:“不用谢我。要谢,就谢你们自己做出的成绩,谢这些埋头苦干的工人老师傅。”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,吁出一口白气,“天不早了,我今晚的火车回北京。”
陆子谦等人连忙挽留,但梁全安去意已决,表示行程已定。
一行人将梁专家送到火车站。临上车前,梁全安握着陆子谦的手,用力晃了晃,低声说了一句:“小伙子,路还长,盯着你们的人也不少。记住,打铁还需自身硬。把技术搞扎实,把队伍带好,比什么都强。”
“我记住了,梁老!”陆子谦郑重承诺。
望着列车消失在夜色中,陆子谦站在月台上,久久没有动弹。寒风吹拂着他的面颊,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力量。梁专家的认可,不仅仅是对资金的争取,更是对他和清纺联盟所走道路的肯定。
“谦儿哥,咱们……这是成了?”顺子在一旁,激动又有些不敢置信地问。
“成了第一步。”陆子谦收回目光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,“梁老的支持至关重要,但最终结果还没公布,不能掉以轻心。而且,周启明那边,丢了赵师傅这张牌,又在土地问题上被我们顶了回去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他想起梁老最后的叮嘱——“盯着你们的人也不少”。这不仅是提醒,也印证了他内心的预感。
“顺子,”陆子谦转身,边走边说,“通知下去,专项资金的事情,在正式文件下来前,严格保密。另外,对周启明、李正雄,还有那个阿鬼的监视,一刻也不能放松。我总觉得,他们安静的背后,正在酝酿更大的风暴。”
“明白!”顺子凛然应道。
就在陆子谦以为今晚可以稍稍喘息之际,他回到办公室,却发现桌面上又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。信封和上次一样普通。
他拆开信,里面依旧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成的一句话,但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:
“资金虽有望,土地争夺未休。小心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彼之布局,非止一城。”
陆子谦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条,眉头紧锁。这神秘的报信人再次出现,消息依旧 cryptic,但指向性更加明确——周启明的目标,不仅仅是清州这一块土地,他们有着更大的图谋!而“暗箭难防”四个字,更是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。
阿鬼尚未落网,新的威胁已然预告。这场较量,远未到结束的时候。陆子谦感到,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,对手的落子,已经超出了他目前的视野范围。他必须尽快弄清楚,这“非止一城”的布局,究竟指向何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