粤海的立夏总带着咸腥的海风,黄埔古港的“安澜船坞”里,木质的船架在阳光下泛着油光,修船的桐油桶散发着刺鼻的香气,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与松木的清香。陈晓明踩着码头的石板路走进船坞时,船坞的船人船伯正对着一艘开裂的木船发愁——那艘刚修好的“红头船”,昨夜还船缝密合,今早却船身布满裂痕,桐油涂层剥落得像干涸的河床,更怪的是,夜里总能听到船坞传来“砰砰”的钉船声,却不见人影,修船的凿子也会自己起落,在船板上刻出“渡”字的纹样。
“陈先生,您可算来了。”船伯的手上沾着桐油,指关节因常年握锤而格外粗壮,他抚摸着船身的裂痕,声音里带着痛惜,“这已经是第十八艘了,前几艘的渔船、货船,不是漏水就是散架,有艘我祖父造的‘镇海号’战船模型,昨天还摆在船坞展厅,今早一看,模型的桅杆被折断,船身被凿出好几个洞,像被礁石撞过。有个造了一辈子船的老船匠说,夜里看到船台旁有个穿短打的影子在钉船板,手法沉稳,可船坞的铁门是从外面锁的,钥匙就在我裤腰带上。”
陈晓明走到开裂的木船旁,俯身触摸船板的裂痕。粗糙的木纹里藏着一股雄浑而坚韧的能量,与七彩染坊的染韵同源,却带着更磅礴的水气,像未启航的船只,藏着化不开的担当。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,他“看到”了清晰的画面:日军的炮艇撞向渔船,士兵们抢夺刚修好的木船;一个赤着脚的船匠将几箱武器藏在船底暗舱,日军的军刀劈在他的肩膀上,他却把最后一根炸药引线藏进船缝,嘶吼着“这船能载骨气,你们沉不没”,最后点燃引线,驾着装满炸药的“诱饵船”冲向日军炮艇,爆炸声中,木船的碎片与火光齐飞,为身后的运输船争取了突围时间,而他自己却随着火光沉入海底,油污在海面上扩散,像一汪凝固的血泪……
“这船坞……抗战时造过运输船支援游击队?”陈晓明问道。安澜船坞是黄埔古港最老的船坞之一,始创于清光绪年间,船伯的祖父船守渡是当年的造船大师,以“一手造船术,一船渡众生”闻名,抗战时曾借着修船的名义,为游击队秘密建造快速运输船——船底的暗舱能藏武器,船帆的夹层里有防水的情报,那些他亲手打造的船只,不仅运送过军火,还救过上千个躲避日军追捕的百姓,将他们送到香港、澳门等地避难。
船伯引着他走到船坞的暗舱,潮湿的空气中飘着桐油与铁锈混合的气息,木箱里堆着几捆修船工具,其中一把斧头的刃口上,还留着暗红色的血渍,斧柄缠着防滑的麻绳,磨损处露出细密的木纹。暗舱的墙壁上,刻着各种船只的结构图,其中“运输船暗舱设计图”旁,有一道深深的刻痕,像是情急之下做的标记。“我爷爷就是为了护那批运输船没的,”船伯指着那道刻痕,声音哽咽,“那天日军得到消息,说船坞‘私造军火船’,把船坞的工具全砸了,我爷爷把运输船的暗舱图纸藏在‘镇海号’模型里,说‘这船能救命,比我的命金贵’。他们用枪托砸他的腿,问他船在哪,他硬是咬着牙说‘在浪里’,最后趁着涨潮,驾着诱饵船引开炮艇,等我们在礁石滩找到他时,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凿子,凿子上刻着的‘渡’字,被血染得发黑,那几艘运输船却趁着夜色安全启航,送三百多个百姓出了海……”
他从暗舱的木箱里掏出一个铁盒,里面装着一套造船工具——黄铜的罗盘、牛角的墨斗、铁制的凿子,最底下是一本泛黄的《安澜船坞造船要诀》,其中一页用狂草写着“船者,渡也,木为骨,水为路,一船载千钧担,一桨划万里途,造船如立命,须扛得起风浪,守得住初心,方得舟楫之灵”,旁边有船守渡的批注:“船坞的台,架的是船骨,承的是生计,船匠的眼要辨水性,手要知轻重,若失了这份守渡,不如停斧。吾孙若见此,当记‘船可沉,志不可沉;浪可急,心不可急’,莫因利而偷工,莫因险而停渡。”
陈晓明拿起那只黄铜罗盘,盘面的指针虽已生锈,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厚重的质感。指尖触到“安澜”二字的刻痕,能量波动格外强烈。平衡之力流转间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船守渡的执念——那是对造船初心的坚守,对“未完成的摆渡”的牵挂,这种执念附着在船只与船坞里,看到如今的船伯为了赚钱,把船坞改成了“水上乐园”,用劣质木材造观光船糊弄游客,甚至将船守渡的造船图纸卖给开发商建豪华游艇,把《安澜船坞造船要诀》扔在杂物间当废纸,还允许游客在老船板上乱涂乱画,才会让木船开裂、凿子自响,其实是想唤醒他对“船坞初心”的记忆。
“不是船灵索命,是你祖父的执念在‘护渡’。”陈晓明将罗盘放回铁盒,“他当年用命守护的,不只是船只,更是船匠的道义与摆渡的责任。你现在偷工减料、轻慢船魂,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。”
船伯的脸瞬间涨红,他踢了一脚旁边的劣质观光船,船板发出空洞的响声:“爷爷总说,好船要‘千锤百炼,入水不沉’,哪怕一颗钉子,也要钉得扎实,不能让乘船人担惊受怕。这几年水上旅游火了,我看着别人用速成船赚快钱,就……就也改了,把真材实料的木船藏起来当展品,游客坐的船就用薄木板拼,开发商给的价钱高,就……就卖了图纸……是我贪心,丢了爷爷的脸面。”
正说着,船台的铁锤突然“当”地一声落下,砸在一块松动的船板上,将其钉得严丝合缝。那本《安澜船坞造船要诀》从铁盒旁滑出,被一阵海风卷到船台中央,“守得住初心”五个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暗舱的木箱轻微震动,一个未被打开的工具箱自己弹开,里面装着几十张泛黄的船票,是当年被救百姓留下的感谢凭证,其中一张写着:“守渡船伯以船渡我全家,此恩如渡海之舟,终身难忘。”
“他在等你重拾守渡之心。”陈晓明指着那些劣质观光船,“把水上乐园关了,恢复船坞的原貌;拆毁所有偷工减料的船只,重新用老手艺打造木船;请老船匠传授船守渡的造船、修船技法,在船坞办个‘安澜船魂展’,展出传统造船工具和‘镇海号’模型(已修复),教年轻人‘知船、惜船、守渡’的道理,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。”
船伯捧着那只黄铜罗盘,突然跪在船台旁,对着船守渡的牌位磕了三个头:“爷爷,孙儿错了!我这就拆了水上乐园设施,砸了劣质船,重新采购好木料,按您的要诀造船,把卖出去的图纸赎回来,再也不赚黑心钱了,一定让安澜船坞的船只,重新载起责任来!”
接下来的半年,船伯遣散了水上乐园的员工,拆除了花哨的滑梯和碰碰船,有开发商骂他“不知好歹”,他却指着船坞的船台说:“我爷爷当年为了‘渡’字,连命都能舍,我这点损失算什么?”他带着工人将劣质观光船一一拆解,能用的木料重新打磨,不能用的就当柴火烧;他按《造船要诀》的方法选料,松木要泡足三年,桐油要熬够七天,光是为了找到适合做桅杆的杉木,就跑了五趟粤北山区;他每天清晨在船台练习钉船板,一锤一凿都力求精准,老船匠说:“守渡公当年就是这么造船的,船板的缝隙差一分,他宁肯拆了重钉,绝不将就。”
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船坞,有时帮着搬运木料,有时坐在船台边,看船伯专注地安装船舵。平衡之力顺着船板的纹路渗入,他能感觉到船坞的能量在慢慢恢复,开裂的木船被新造的坚固船只取代后,船身平稳,船缝严密,夜里的钉船声变成了清晰的修船声,像是船守渡在跟着一起敲打。有一次,船伯在安装“镇海号”模型的暗舱时,总找不到合适的机关设计,突然一阵风吹过,暗舱的地板自己翘起,露出船守渡的造船笔记,上面画着详细的暗舱结构图——用磁铁控制的舱门,遇水自动密封的隔板,他依着笔记修复,模型的暗舱顿时灵活如初,老船匠激动地说:“是守渡公在帮你呢,这手艺,他没舍得带走!”
半年后,安澜船坞的“安澜船魂展”开展了,展出的船只和工具吸引了无数人,有位研究航运史的教授登上新造的“红头船”,感叹道:“结构坚固,设计精巧,和守渡当年的风格一模一样!船伯,你没丢你爷爷的脸!”船坞重新开始承接渔船维修业务,船伯坚持“平价修船,绝不偷工”,有渔民说:“安澜船坞修的船,在浪里走得稳,心里也踏实。”
重新焕发生机的船坞,坚持“精工造船,守渡为民”的宗旨,船台旁挂着“禁止偷工减料”的木牌,船伯每天都会亲自检查每一块船板。有个走私团伙想高价租用船坞造“隐形船”,承诺“利润分你三成”,船伯却摇了摇头:“船坞造的船是用来渡人的,不是用来作恶的。爷爷说了,宁肯船坞冷清,不能让船只沾了脏事,这底线不能破。”
陈晓明离开船坞时,立夏的阳光洒满海面,新造的“红头船”在码头泛着油光,海风带着桐油的香气掠过船帆,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船歌。他回头望了一眼,船伯正站在船台上,用那把带血渍的斧头劈着船板,铁盒里的《安澜船坞造船要诀》被他放在船台最显眼的位置,他的身影和船守渡的画像重叠在一起,坚毅而沉稳。
他知道,船守渡的执念已经解开,他的守渡之心没有随着海浪消散,而是化作了船坞的魂,融入了每一块船板里,融入了船伯的指尖上,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摆渡传承,守护着船坞里的守渡之约。
回到陈记凉茶铺,船伯特意送来一个小小的船模,是按“镇海号”缩小的,船帆上用墨写着“守渡”二字:“陈先生,这船模您留着,也算替我爷爷谢您的,让我记起了他的话,船匠的锤,敲的是船板,守的是渡人的责任,心诚了,船才能稳。”
陈晓明将船模放在窗台上,阳光透过船帆的缝隙,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仿佛能看到当年船守渡在船坞造船时的身影。远处的黄埔古港在暮色中亮起航标灯,安澜船坞的灯光亮了起来,像一颗守护航线的星辰。他知道,粤海的故事里,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,他们像船匠一样,用一生的执着,在木料与海浪的博弈中,守护着最珍贵的摆渡,让每一艘船只,都能在岁月里,传递出不灭的希望。
而那些藏在船魂里的执念,那些写在造船要诀上的坚守,终究会像这立夏的海风,吹遍船坞的每一个角落,让“渡不可停”的誓言,永远回荡在安澜船坞的钉船声里,回荡在人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