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转机,入境,抵达国内南方某枢纽城市。整个过程如同在紧绷的钢丝上行走,苏晚晴不敢使用任何可能与沈倦或陆霆轩产生关联的证件、账户或通讯方式。她用现金支付一切费用,带着念念住进了一家位置偏僻、无需严格身份登记的家庭旅馆。卫星电话早已关闭,扔进了机场的垃圾桶,她换上了一部最普通的预付费手机,只与那位香港律师保持单线加密联系,获取有限的安全建议和资金支持。
她像一只惊弓之鸟,警惕着周围的一切。每一个靠近的陌生面孔,每一通打到旅馆前台的电话,甚至窗外路过的车辆,都能让她心脏骤停片刻。念念被频繁的迁徙和母亲紧张的情绪所影响,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常常蜷缩在房间角落,摆弄着从夏威夷带来的、已经有些脏旧的小熊,大眼睛里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迷茫与不安。
苏晚晴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线索。她不敢直接触碰赵霆轩或“赵家”这条线,那太危险。她只能从边缘入手,试图回忆任何与林晓梦、与沈倦早期可能提及的、与“孩子”或“医疗”相关的蛛丝马迹。她冒险去了几次市中心的图书馆,查阅一些旧的商业期刊和法制报道,寻找沈氏集团或相关生物科技公司多年前的模糊信息,但收获寥寥。
更重要的是,念念由于频繁的流离失所已经严重影响了孩子的心理,苏晚晴知道她必须尽快给念念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。她通过那位香港律师介绍的、可信的本地中介,找到了一所管理相对宽松、对身份要求不是特别严格的私立国际幼儿园,将念念送了进去。
然而,安稳的日子并未到来。或许是环境再次剧烈变化,或许是内心深处对“家”和“父亲”的渴望被彻底颠簸的生活激发出来,念念入学后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和适应障碍。她拒绝和别的小朋友玩耍,常常在课堂上发呆或哭泣,回家后变得更加粘人,夜里频频惊醒,哭着要找“爸爸”,要找“以前的家”,要找姐姐安安。
苏晚晴心力交瘁。她理解孩子的恐惧和思念,那何尝不是她自己的痛苦?她尽量温柔安抚,给念念讲姐姐的故事,承诺一定会找到安安,描绘未来他们三人团聚后的美好生活。但念念的执念似乎集中在了一个点上。
一天晚上,念念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,扑进苏晚晴怀里,哭得撕心裂肺:“妈妈……我想爸爸了……我想回家……回爸爸那个有大房子、有花园、有玛莎阿姨的家……我们去找爸爸好不好?爸爸肯定有办法找到姐姐的……我们回家吧……”
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话语却异常清晰执着。她口中的“家”,无疑是沈倦的别墅,那个苏晚晴拼死逃离的“金丝笼”。孩子不懂成人世界的复杂与伤害,她只记得在那里有相对稳定的生活,有看似慈爱的“父亲”,有熟悉的管家和环境。在经历了这么多颠沛流离和恐惧之后,那份记忆被美化了,成了孩子心中渴望回归的“安全”与“正常”的象征。
苏晚晴心如刀绞,紧紧抱着女儿,泪水无声滑落。她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,那个“爸爸”是造成他们母子分离、姐姐被抢的根源之一?那个“家”是吞噬她母亲人生、充满谎言与控制的囚笼?她说不出口,也无法让孩子理解。
她只能一遍遍重复:“念念,妈妈在这里,妈妈会保护你,我们会找到姐姐的……爸爸……爸爸他很忙,我们不能去打扰他……”
这样的安抚在念念日益增长的执念面前,显得苍白无力。孩子的厌学情绪日益严重,开始拒绝去上学,整天闷闷不乐,反复念叨着“找爸爸”、“回家”。苏晚晴尝试过严厉,尝试过讲道理,甚至尝试过寻找儿童心理辅导,效果甚微。
念念的执念,像一面残酷的镜子,映照出苏晚晴此刻困境的核心:她孤身一人,带着一个心灵受创的孩子,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,寻找另一个被更强大势力藏匿的孩子。她的力量如此微薄,她的选择如此有限。而孩子最本能的渴望——回归一个看似强大、能提供庇护的“父亲”身边——虽然指向的是她最想逃离的人,却又是眼下能最快给念念带来安全感和可能有助于找到安安的……唯一“捷径”。
这个认知让苏晚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和屈辱。她兜兜转转,拼尽力气逃离,最后却似乎被现实和孩子最纯粹的需求,逼到了不得不再次面对沈倦的墙角。
难道真的……只能带着念念,回到沈倦身边?利用他的力量寻找安安,同时……满足念念对“家”和“父亲”的渴望?
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。那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抗争、挣扎、逃离都成了笑话。意味着她将再次主动走进那个牢笼,将念念也置于沈倦的控制之下。意味着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摆脱沈倦的阴影。
可是,看着怀中哭累后抽噎着睡去、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念念,想着不知所踪、生死未卜的安安,苏晚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。
成年人的世界有恩怨,有原则,有不可触碰的底线。但孩子的世界,只有最直接的安全需求和情感依恋。作为母亲,她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恐惧与尊严,她必须优先考虑孩子的生存与心理健康。
在辗转反侧、痛苦挣扎了数日后,苏晚晴最终做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无比悲哀的决定。
她拿起那部预付费手机,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拨通了一个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主动联系的号码——阿默留给她的、唯一的紧急联络方式。
电话响了很久,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,被接通了。
“苏小姐。”阿默的声音传来,没有任何惊讶,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电话,语气是一贯的平静,但苏晚晴似乎听出了一丝极轻微的、如释重负。
苏晚晴闭上眼,眼泪顺着脸颊滑落,声音嘶哑而疲惫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:
“阿默……是我。我和念念……在国内。念念她……很想‘回家’。”她艰难地吐出“回家”两个字,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血。“告诉沈倦……我们……需要帮助。找安安……还有……安顿念念。”
说完,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缓缓滑坐在地。手机从耳边滑落,掉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窗外,是这个陌生城市繁华却冷漠的灯火。而她,苏晚晴,最终还是亲手,将自己和念念,送回了那个她曾发誓永不回头的“家”的门前。为了孩子,她别无选择。这份母爱的重量,压弯了她的脊梁,也碾碎了她最后的、关于完全独立自由的幻想。归途的尽头,不是解脱,而是另一场以爱为名的、更加身不由己的羁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