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宴后的日子,像蒙上了一层更厚的灰翳。苏晚晴机械地履行着“沈太太”的职责,处理那些不得不处理的文件,在阿默的安排下进行必要的、范围极小的社交露面,每一次都如同受刑。赵霆轩的嘲讽像一根毒刺,深深扎在她心里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痛楚。她变得越来越沉默,眼神空洞,只有在面对念念和安安时,才会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。
孩子们的依赖是她唯一还能感知到的温度。念念依旧乖巧,但似乎也察觉了母亲深海般的悲伤,变得更加安静,常常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。安安的情况好一些,在熟悉的家庭环境和母亲的日夜陪伴下,夜惊的次数减少了,只是变得更加粘人,仿佛一松手妈妈就会消失。
沈倦的病房,成了别墅里一个被刻意回避又无法忽视的存在。苏晚晴很少主动靠近,她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那个昏迷不醒、却又在无形中主宰着她眼下一切困境的男人。恨意未曾消减,但那份因他重伤濒死而产生的、复杂的、近乎本能的关注和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、细微的牵动,却如影随形。
直到晚宴后第三天深夜。
苏晚晴再次被噩梦惊醒,梦里是赵霆轩放大的、充满讥诮的脸,和周围无数模糊却刺人的目光。她浑身冷汗,心悸不已,再也无法入睡。鬼使神差地,她披上外套,悄无声息地走下楼。
别墅里一片死寂,只有走廊尽头医疗室门缝下透出的微弱光线,和里面隐约传来的、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。她像被那点光吸引的飞蛾,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。
阿默不在门口,大概是在隔壁房间短暂休息。守夜的护士也趴在旁边的桌子上打盹。苏晚晴轻轻推开虚掩的门,走了进去。
消毒水的气味比走廊里更浓。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,光线勉强勾勒出病床的轮廓和床边各种复杂仪器闪烁的指示灯。沈倦躺在病床上,身上盖着薄被,露出苍白的脸和缠满绷带的胸膛。氧气面罩遮住了他下半张脸,只留下紧闭的双眼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青黑的阴影。
他看起来比刚回来时更加瘦削,脸颊凹陷,颧骨突出,那种属于沈倦的、迫人的气势和掌控感消失殆尽,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、毫无防备的脆弱。呼吸轻浅而均匀,完全依赖着呼吸机的辅助。
苏晚晴站在床边,静静地看着他。心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。恨,怨,无奈,还有此刻看着这张沉睡的、褪去了所有攻击性的脸时,一丝难以遏制的、冰凉的悲悯。
她想起赵霆轩的话,想起晚宴上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,想起自己强颜欢笑的狼狈,想起这被迫接手的一切重担和无法言说的屈辱……一股强烈的、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愤怒,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。
她缓缓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身体前倾,靠近那张沉睡的脸。声音压得极低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着这个唯一“安全”的、不会反驳也不会伤害她的听众,倾泻着内心所有的痛苦。
“沈倦……你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?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,泪水无声滑落,“我要替你签字,替你见那些根本不想见的人,替你维持那个该死的‘沈氏’门面……他们都在看我笑话,你知道吗?赵霆轩……他在晚宴上当众羞辱我,说我不计前嫌,替你撑起这片天……他说得对,我就是在替你撑着,像个傻瓜一样……”
她越说越激动,语无伦次,将晚宴上的细节,赵霆轩刻薄的言辞,周围人探究的目光,自己仓惶逃离的狼狈,一股脑地倒了出来。泪水模糊了视线,她甚至没有注意到,就在她提到“赵霆轩当众羞辱”时,病床旁那台监测脑电波的仪器屏幕上,原本平缓规律的波形,忽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、不规则的紊乱和波动。
“……我恨你,沈倦,我恨死你了!”她压抑地低吼,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,指甲深陷进皮肉,“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!是你毁了我的一切!现在你躺在这里,什么都不知道,把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我……凭什么?你凭什么这样对我?凭什么让我替你承受这些?!”
她的哭声压抑而痛苦,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回响。脑电波监测仪上的波动变得更加明显,频率加快,幅度增大,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石子,荡开一圈圈激烈的涟漪。然而,沈倦的身体依旧一动不动,呼吸平稳,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。
不知哭了多久,宣泄了多久,极致的疲惫和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于将她击垮。哭声渐弱,变成细微的抽泣,最终,她趴在病床边缘,握着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、冰凉的手,沉沉睡去。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,眉头紧蹙,即使在睡梦中,也充满了不安与痛苦。
病房里恢复了寂静,只有仪器规律的鸣响。但脑电波监测仪上的异常波动,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,才慢慢平复下来,恢复到之前那种微弱却平稳的状态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窗外,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,又透出熹微的晨光。
趴在床边的苏晚晴,因为姿势不适,轻轻动了一下,却没有醒来。
就在这时,病床上,沈倦那只被苏晚晴握着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,蜷缩了一下。
非常轻微,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。
紧接着,他浓密的睫毛,几不可察地颤动起来,如同蝴蝶振翅前最细微的悸动。
一下,两下。
然后,在窗外第一缕晨光恰好透过百叶窗缝隙,斜斜照射在他脸上的那一刻——
沈倦缓缓地,极其艰难地,睁开了眼睛。
眼底最初是一片空茫的混沌,仿佛蒙着厚厚的雾霭。他的目光涣散地扫过天花板,扫过那些冰冷的仪器,最后,一点一点,极其缓慢地,落在了床边那个趴着熟睡的身影上。
落在了苏晚晴凌乱的头发,苍白的侧脸,和那紧蹙的眉心上。
他的眼神依旧空洞,没有焦距,但似乎在努力辨认,努力集中。
然后,他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,看到了她即使在睡梦中也紧握着他手指的、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。
他的嘴唇,在氧气面罩下,极其轻微地,蠕动了一下。
没有声音。
只有监测心率的仪器,发出了一声略显急促的“嘀”声。
而苏晚晴,依旧沉睡着,对这一切毫无察觉。她太累了,累到连近在咫尺的奇迹苏醒,也未能将她从深沉的疲惫与悲伤中唤醒。
晨光渐渐明亮,洒在病房里,勾勒出一幅奇异的画面:昏迷月余的男人悄然苏醒,眼神茫然;而日夜煎熬的女人在他床边沉沉睡去,泪痕犹在。寂静中,只有仪器忠诚地记录着生命的回归,和一场无声的、跨越了生死与恩怨的奇异交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