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句质问，如同一记重锤，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会场里，一片死寂。
马天宇的脸色，瞬间变得有些难看。
他当然没玩过。
他只是看了几段直播剪辑，听了些舆情报告，就自以为洞悉了一切。
在他看来，亲自去玩竞争对手的游戏，那是一种屈辱。
其他几位专家，更是面面相觑，眼神躲闪。
他们批判的文章洋洋洒洒，引经据典，但要说亲手拿起手柄，去感受那份“受苦”，却是万万没有的。
他们的批判，源于想象，源于偏见，源于那份身为“长者”和“权威”的傲慢。
张教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，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。
“看来，没有。”
“或者说，不屑于去玩。”
“这，就是我今天要道歉的第一个原因。因为曾经的我，也和你们一样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感染力，开始讲述一个“故事”。
“几个星期前，当【黑魂】火爆全网，被誉为‘神作’时，我的内心，充满了困惑、不解，甚至是愤怒。”
“因为在我的课堂上，我曾亲手将这份设计稿，评为‘不及格’。”
“我斥责它的设计者，也就是林默同学，说他‘傲慢’、‘自嗨’、‘完全不懂商业’、‘对玩家毫无尊重’。”
“我无法理解，这样一份在我看来‘垃圾’一般的设计，为什么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？是我错了吗？不，我绝不承认！我认为，是这个市场疯了，是这届玩家疯了！”
他的坦诚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没有人想到，一场如此严肃的研讨会，会以一位泰斗级学者的“自我批判”作为开场。
“为了证明我是对的，为了写出一篇足以将这款‘疯子游戏’批倒批臭的雄文，我，一个年过半百，已经十几年没碰过手柄的老头子，亲自购买并下载了【黑魂】。”
“然后，我迎来了我学者生涯中，最黑暗，也最光辉的一个夜晚。”
张教授的眼中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，那光芒里，有痛苦，有挣扎，更有最终破茧成蝶的狂喜。
“我遇到了我的‘老师’，它的名字，叫‘灰烬审判者，古达’。”
“我死了。一次，十次，五十次，一百次！”
“我的手柄，被我狠狠地摔在地上。我口中咒骂着林默的名字，咒骂着这款反人类的游戏。我当时的想法，和在座的各位专家一模一样——这是精神虐待！这是毫无意义的折磨！”
“我几乎就要放弃，然后打开电脑，将我所有的愤怒，倾泻成文字。”
“但是，在我第一百零一次，被那个该死的戟枪贯穿胸膛，看着屏幕上那鲜红的‘YoU dIEd’时，我突然冷静了下来。”
“我问自己，张谦，你研究了一辈子游戏设计，难道，你真的连这个游戏最基本的设计逻辑都看不懂吗？”
“于是，我放下了我那可笑的傲慢。我像一个最普通、最卑微的玩家一样，去论坛，去社区，去看别人的攻略，去学习。”
“我学会了什么叫‘翻滚的无令敌帧’，什么叫‘精力管理’，什么叫‘骗招’，什么叫‘抓后摇’。”
“最重要的，我学会了什么叫‘弹反’！”
说到这里，张教授的脸上，泛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，他的手，甚至在空中做出了一个虚拟的格挡动作。
“当我终于在一次完美的预判中，用那面小小的盾牌，弹开了古达那势不可挡的攻击，听到了那声清脆悦耳的‘叮’！当我将手中的长剑，刺入它跪倒在地的身体里，完成了那套华丽的‘处决’动画！”
“当屏幕上，终于不再是‘YoU dIEd’，而是那行金色的‘VIctoRY AchIEVEd’时！”
“那一瞬间，我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，手心全是汗，我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，发出了一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，发自灵魂深处的怒吼！”
“那是一种……一种无与伦比的狂喜！一种跨越了绝望，征服了‘不可能’之后，所获得的，最纯粹、最强烈的成就感！”
他的声音，响彻整个会场，充满了激情。
在场的所有人，无论是否玩过游戏，都被他描绘的那种极致的情感体验所感染，仿佛身临其境。
林默看着他，胖子看着他，猴子和苏轻语也看着他。
他们都笑了。
因为他们知道，张教授，已经是一位真正的“灰烬大人”了。
张教授深吸一口气，平复了一下心情，将话题从个人体验，拉回到了学术的高度。
“那一刻，我才终于明白，我错了，错得离谱。”
“我们这些所谓的‘专家’，总是习惯于给事物贴上简单粗暴的标签。”
“我们管【黑魂】的难度，叫‘受苦文化’，认为它‘病态’、‘扭曲’。”
“但我们有没有想过，这其实是教育学领域，一直提倡，却又难以在现实中实现的——‘挫折教育’！”
“它在一个绝对安全，成本为零的虚拟世界里，用一种最直观的方式，教会了玩家什么叫‘坚持’，什么叫‘学习’，什么叫‘永不放弃’！它让玩家明白，失败并不可怕，可怕的是失去再次挑战的勇气！请问，这难道不是我们最希望青少年拥有的品质吗？”
他看向那位“青少年心理专家”，目光灼灼。
“你管这叫‘电子芬太尼’？不！这是‘意志的磨刀石’！是‘精神的健身房’！”
那位专家被他看得面红耳赤，张了张嘴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张教授又将目光转向那位批判“暴力美学”的社会学老教授。
“我们管【黑魂】的风格，叫‘暴力美学’，认为它‘阴暗’、‘血腥’。”
“但我们有没有去理解，这种‘暴力’和‘阴暗’背后，承载的是一个何等宏大、悲壮，充满了哲学思辨的内核？”
“它探讨的是火焰与人性，是轮回与宿命，是责任与牺牲！它用最极致的黑暗，去衬托最璀璨的光明！这是一种高级的艺术手法！难道我们要因为梵高的画里有痛苦，贝多芬的交响乐里有挣扎，就否定他们的伟大吗？”
“难道我们的下一代，只能活在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世界里，永远当一朵温室里的花朵吗？”
老教授的脸色，一阵青一阵白。
最后，张教授的目光，落在了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的马天宇身上。
“我们管【黑魂】的叙事，叫‘故弄玄虚’，叫‘没有灵魂’。”
“可我们有没有看到，正是这种碎片化的，需要玩家自己去探索、去发现、去拼接的叙事方式，催生了‘魂学’这样伟大的玩家集体创作行为？”
“玩家们不再是被动地接受信息，他们变成了侦探，变成了考古学家，变成了历史的重构者！他们在这个过程中，锻炼了逻辑思维能力、信息检索能力、以及最重要的——独立思考和勇于质疑的能力！”
“马总，你口口声声说你的游戏‘剧情清晰’、‘世界观宏大’。恕我直言，那种填鸭式的，把‘标准答案’直接喂到玩家嘴里的做法，不是在传递文化，而是在扼杀想象！不是在启迪智慧，而是在培养傻瓜！”
“【黑魂】开创的，是一种‘发现的艺术’！它证明了，最好的故事，不是被告知的，而是被发现的！这才是属于我们这个互动时代，最高级的叙事方式！”
一番话，字字珠玑，句句如雷！
整个会场，鸦雀无声。
之前那些批判的声音，在张教授这套结合了亲身体验与严谨学术分析的“降维打击”面前，显得如此可笑，如此不堪一击。
马天宇呆坐在椅子上，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，就像一个纸糊的城堡，被张教授这股突如其来的海啸，瞬间冲刷得无影无踪。
他输了。
再一次，输给了他最看不起的“艺术”和“理念”。
输得体无完肤。
张教授做完了他的陈词，他再次看向林默，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期许。
“所以，各位领导，各位同仁。”
“【黑魂】，不是什么洪水猛兽，更不是什么精神鸦片。”
“它是一部杰作，一座里程碑，是Z国游戏行业，送给世界的一份厚礼！”
“我们应该做的，不是批判它，限制它，而是去研究它，学习它，然后，超越它！”
“我的话，说完了。”
张教授坐了下来，整个会场依旧一片死寂。
几秒钟后，不知是谁，第一个鼓起了掌。
紧接着，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，从稀稀拉拉，到响成一片！
那些媒体记者，那些中立的与会者，甚至那几位一直面色凝重的领导，都情不自禁地为这位学者的风骨，为他这番振聋发聩的演讲，献上了掌声。
这场原本为【黑魂】准备的围剿大会，戏剧性地，变成了一场属于它的，最高规格的正名大会！
林默看着眼前的景象，看着身旁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的胖子和猴子，看着苏轻语那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他知道，这场仗，他们赢了。
会议结束后，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，张教授径直走到了林默面前。
他的脸上，带着一丝学者特有的，找到知音的兴奋。
“林默同学，你的游戏，给我上了一堂比我教过的任何一堂课，都更深刻的课。”
他顿了顿，用一种商量的，甚至带着一丝请求的语气问道。
“会议结束后，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？关于游戏的未来，我有一些很不成熟的想法，想和你聊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