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荣国府的夜,总比别处沉些。潇湘馆的竹影筛着月光,在窗纸上投下细碎的晃动感,而怡红院的灯,却亮得执拗——窗棂间漏出的烛火,像枚不肯熄灭的星子,从黄昏一直缀到三更天,把院角的石榴树影拉得老长。

贾宝玉伏在案前,指尖捏着的狼毫笔在砚台里蘸了第三十七次墨。案上摊着的《府试策论精选》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,每一页的天头地脚都挤着朱笔批注,小到“此处应引《汉书·食货志》增强说服力”,大到“漕运损耗分析可分‘水损’‘人损’‘物损’三类”,密密麻麻,倒比原书的字还多。

“还有两夜,”他对着烛火喃喃自语,把刚写废的一张策论揉成纸团,精准投进脚边的竹篓里。那篓子已经快满了,里面塞着的都是这半月来的“废品”——有开篇就跑题的《论农桑》,有论据单薄的《刑狱策》,还有被周大人批“过于理想化”的《吏治刍议》。此刻竹篓里发出轻微的窸窣声,像是在嘲笑他方才那句“差不多了”的妄言。

门轴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袭人端着碗莲子羹走进来,见他又在改那篇《漕运策》,眉头不由蹙了蹙:“二爷,这都三更天了,您从午时坐到现在,就喝了半碗茶。莲子羹温了三次,再不吃就真要成浆糊了。”

宝玉头也没抬,笔尖在“每石米运输损耗不得超过三合”下面画了道粗线,旁边添注“参照宣德年间漕运旧例,江南至京城水路三千二百里,每百里损耗应控制在一合以内”:“你先放着,我把这段算清就吃。”他指尖点着纸页上的数字,“上月柳砚从漕运司抄来的账单,说去年江南漕粮损耗超了定额三成,就是因为把‘水损’(船漏受潮)和‘人损’(搬运私吞)混在一处算,糊里糊涂才查不出症结。”

袭人把莲子羹往案边推了推,瞥见他手腕上勒出的红痕——那是连日来攥笔太用力磨出来的,便伸手想替他揉一揉,却被他偏身躲开。

“别碰,”宝玉的目光还粘在策论上,语气却软了些,“手上有墨,蹭你袖子上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抬头问,“方才让你去问林妹妹那篇《劝学策》,她看出什么不妥了吗?”

“姑娘正对着窗下棋呢,”袭人笑道,“说您那策论里‘寒门学子资助法’写得细,就是‘县学每月发两斗米’这条,她让您再核核数——说是城南义塾的孩子们,半大少年一顿就能吃一斗米,两斗只够吃两天,不如改成‘每月发五斗,分上旬、中旬、下旬三次领’,既怕孩子们一下子吃完,又能保证不挨饿。”

宝玉闻言,立刻提笔把“两斗”涂掉,改作“五斗”,旁边补了行小字“分三批发放,由塾师登记领据”。“还是林妹妹心细,”他望着烛火笑了笑,眼里的倦意淡了些,“我只算着国库能支应多少,倒忘了孩子们正是长身子的时候。”

正说着,院外传来轻叩门环的声响,三长两短,是柳砚的暗号。宝玉起身开门,见柳砚披着件半旧的青布褂子,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,脸上沾着点泥星子。

“刚从漕运码头回来,”柳砚把纸包往案上一放,解开绳结,露出里面用油纸隔开的两碟吃食,“给你带了点热的——糖火烧和酱肉,垫垫肚子。”他见案上摊着《漕运策》,伸手翻了两页,指着“损耗分类”那栏,“我托码头的老把式问了,‘物损’里还得加一项‘鼠耗’,去年冬天,光被耗子啃坏的米就有三石多,他们都瞒着不报。”

宝玉眼睛一亮,立刻在“物损”项下添了“鼠耗:每船需备猫三只,由船夫轮流照看”,还特意标了朱笔:“这个细节重要,漏了就不实在了。”他拿起个糖火烧,咬了两口,忽然想起什么,“你说码头老把式,他们对‘人损’怎么看?我写的‘每船派一名监运官’,他们觉得可行吗?”

柳砚往嘴里塞了块酱肉,含混不清地说:“老把式们说,监运官要是跟船夫串通,还不如不派。他们说最好是‘互监’——每艘船的船夫,抽一人到另一艘船当临时监工,往返换岗,谁也别想糊弄。”

“这主意好!”宝玉放下糖火烧,提笔在“监运制度”旁加了段小字,“实行‘轮岗互监’,每百里换岗一次,监工需每日记录损耗,由船长与监工共同画押,到岸后交漕运司核对,若有出入,两人同责。”他边写边点头,“这样一来,既不用额外增派人手,又能防着串通,省钱又管用。”

柳砚看着他笔下的字越来越密,忽然笑道:“你这策论,快写成账房先生的流水账了。不过也好,府试的主考官是李御史,出了名的‘务实派’,最烦空泛的大道理。去年有个举子写《农桑策》,上来就说‘农为邦本’,写了三页纸的大道理,结果李御史批了句‘空谈误国’,直接落榜。”

宝玉闻言,把《劝学策》拿过来,逐句筛查。见其中有句“教化乃立国之基”,立刻用墨笔圈住,改成“县学增设夜课,让白日务农的农户也能听课,每月考核一次,及格者奖米一斗”。“这样就实了,”他满意地点点头,“既有措施,又有激励,比空喊‘教化’强。”

柳砚凑过去看,忽然指着《刑狱策》里的“偷盗罪量刑”:“这里是不是太严了?偷一文钱就打二十板,要是孩子偷了个馒头呢?”

宝玉愣了愣,想起前日在大观园里,见茗烟的小幺儿偷摘了个海棠果,被茗烟追着打,还是林妹妹拦住说“小孩子家嘴馋,下次不许了便是”。他沉吟片刻,在“偷盗罪”下添了款“十五岁以下孩童,初次偷盗价值不足十文者,由家长领回管教,不需受刑;再犯者,罚其父兄服劳役三日”。

“这样更周全些,”他对柳砚说,“律法是规矩,却也得留几分人情,不然就成了酷法了。”

柳砚拍了拍他的肩:“得,你这脑子是越用越活了。我先回去了,明儿一早还要去给李御史的门生送帖子,替你探探他的口风。”他走到门口,又回头叮嘱,“别熬到天亮了,听说李御史最看重‘精气神’,考生要是萎靡不振,文章再好也得降个档次。”

宝玉应着,送走柳砚,回身见袭人还在收拾案几,便说:“你也去睡吧,我再改改《水利策》,这篇还差个结尾。”

袭人应了,却没走,只是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,又把莲子羹往他手边挪了挪:“那我在里间打个盹,您有事就叫我。”

宝玉嗯了一声,目光重落回纸上。《水利策》的结尾,他原本写的是“兴修水利,功在千秋”,此刻想来,确实空泛。他想起林妹妹白天说的“去年夏天,咱们府里的藕香榭就是因为排水不畅,淹了半池荷花”,便提笔改写:“京郊一带,应先疏通旧有沟渠,再在低洼处挖三个蓄水库,雨季储水防涝,旱季开闸灌溉——就像荣国府藕香榭那样,既利游玩,又利农桑,方是水利之要义。”

写完重读一遍,觉得这结尾既有实例,又接地气,比之前的空话强多了。他揉了揉酸胀的手腕,拿起莲子羹,一勺勺慢慢喝着,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书册——最上面的《策论精要》里夹着林妹妹抄的《近三年府试真题解析》,字迹娟秀,其中“民生类考题占六成”几个字被她用朱笔标了重点;下面压着柳砚送来的“码头见闻录”,记着船夫们的顺口溜“船到张家湾,损耗去一半”;还有周大人批注的《范文选》,其中“策论忌‘三多’:空话多、典故多、情绪多”这句话,被他用红笔描了又描。

窗外的月光转了个角度,烛火也矮了半截。宝玉伸手换了根新烛,看着火苗稳稳地舔着灯芯,忽然想起林妹妹傍晚来说的话:“我看你这几日总皱眉,是不是策论写得不顺?其实不用太苛责自己,你这般用心,便是中不了,大家也不会怪你。”

当时他还嘴硬:“我才不是怕中不了,我是想写出些真东西来,不光为了名次。”

此刻想来,可不是么?从一开始为了“扭转印象”而读书,到后来为了弄明白“漕运损耗到底去哪了”“寒门学子怎么才能不挨饿”,他早已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学。案上这些字里行间,藏着的是码头老把式的汗珠子,是义塾孩子们的饿肚子,是去年被淹的荷花池——这些实实在在的人和事,推着他一页页写下去,倒忘了什么“状元”“名次”了。

“可不是为了名次么……”他对着烛火轻笑一声,提笔在《农桑策》的末尾添了句,“农桑之事,不在策论里,而在田埂上。若有幸得中,愿往乡野走三月,亲见稻粱如何抽穗,方敢言‘懂农’。”

写完这行字,他忽然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。把所有策论分门别类捆好,又将柳砚带的糖火烧仔细包好,打算明早送去潇湘馆——林妹妹近日总说夜里睡不好,听说吃点甜的能安神。

收拾停当,天已近四更。他吹熄烛火,院里的石榴树影安静下来,只有远处更夫敲着梆子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一声一声,把夜敲得更沉,也把黎明敲得更近了。

宝玉推开窗,让凉丝丝的风灌进来。月光洒在他脸上,映出眼底的红血丝,却也映出点透亮的光。他知道,再过两个时辰,东方就要泛白,而他案上这些带着墨香和烟火气的策论,终将随着他走进考场,去应答那些藏在纸背后的、沉甸甸的日子。

这夜,怡红院的灯终于熄了。但那点熄不灭的劲儿,却像埋在土里的种子,只待一场雨,便能破土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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