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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岐的午后总是带着些慵懒的暖意,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隙,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。姬昌踏着这碎金般的光,沿着南街慢慢走着,布袍的下摆扫过路边丛生的车前草,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。随从远远跟着,不敢靠得太近——他知道,侯爷最爱这样独自走街串巷,听卖花姑娘的吆喝,看铁匠铺里溅起的火星,从这些烟火气里揣度民心。

转过街角,一阵嘈杂声撞进耳朵。不是市集的热闹,是带着些惶惑的议论,像一锅刚烧开的水,咕嘟咕嘟地翻着泡。姬昌脚步微顿,抬眼望去,只见前边那条平日里僻静的柴禾巷口,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,脑袋攒动,影影绰绰能看见几个穿兵服的身影。

“去看看。”他对身后的随从低语一句,自己已拨开人群往里走。百姓们见是姬昌,纷纷收了声,自动让出一条道来。走到近前才看清,巷口那棵老榆树下,一个挑着柴火的年轻人正被两个士兵围着,扁担扔在地上,一捆枯枝散了架,柴火棍滚得满地都是。

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,皮肤是日晒雨淋的黝黑,粗布短褂的袖子卷到胳膊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,此刻却绷得紧紧的。他脚边躺着个盖着草席的人,看轮廓是个老者,草席边缘隐约渗着些深色的痕迹。年轻人脸涨得通红,鼻尖沁着汗,嘴唇哆嗦着,却梗着脖子喊:“我真没撞他!是他自己从巷子里冲出来的!”

“可他确实撞在你的柴火担上了。”一个士兵面露难色,“老汉家里人都哭晕过去了,这事儿总得过个说法。”

旁边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娘见姬昌来了,忙上前一步,福了福身:“侯爷您可来了!这小伙子叫武吉,就住在东头柴房巷,平日里老实巴交的,靠打柴换些米粮。方才他挑着柴从这儿过,张老汉不知怎的突然从里头跑出来,正好撞在柴担上,后脑勺磕在石头上……就没气了。”

“张老汉?是卖糖葫芦的张大爷?”姬昌眉头微蹙。他认得那老汉,每日推着糖葫芦车在街口转悠,见了谁都乐呵呵的,怎么会突然冲出来?

“可不是嘛!”旁边一个戴毡帽的汉子接话,“方才还见他在巷子里跟人下棋,许是输急了,一激动就跑出来了……唉,也是个命苦的,儿子在外地做工,就他一个人过。”

武吉听到这话,眼圈一下子红了,声音也带了哭腔:“我真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,回头看时已经来不及了……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猛地抬头,“对了!前几日街口来了个算命的老先生,拉住我说我这几日有牢狱之灾,我还骂他胡说八道!我说咱们西岐哪有牢狱?侯爷您治下清明,从来不用那劳什子东西锁人……可谁知道……”

说到最后,他声音越来越低,头也垂了下去,肩膀微微耸动。周围的百姓也跟着叹气——西岐确实没有牢狱。自姬昌治理西岐以来,废除了酷刑,也拆了前代留下的监牢,遇着纠纷,多是乡老调解,或是侯爷亲自断案,讲究个情理两全。可今天这事儿,毕竟出了人命,总不能轻飘飘过去。

一个士兵见姬昌沉吟不语,走上前几步,有些手足无措:“侯爷,这……西岐没牢狱,总不能把人绑起来吧?可放他走了,张老汉那边……”

姬昌没说话,目光落在武吉身上。这年轻人脚边散落着几个铜板,大概是今日卖柴刚换的,被踩得有些变形。他又看了看草席下的老者,眉头缓缓舒展,开口时声音温和却有力:“武吉,抬起头来。”

武吉愣了一下,慢慢抬起头,眼里还含着泪,却直勾勾地看着姬昌,带着几分惶恐,几分倔强。

“张老汉是你撞的,这是事实。”姬昌缓缓道,“无论他为何冲出来,终究是因你这柴担丧了命。他无儿无女在身边,后事总要有人料理,这点你认吗?”

武吉咬了咬唇:“我认。可我……我没那么多钱……”

“不用你多拿,”姬昌摆了摆手,“十个铜板,够买副薄棺,雇两个人抬去安葬了,剩下的买些纸钱,也算尽了心意。你愿意吗?”

十个铜板对武吉来说不是小数目,够他买三升米了。他攥紧了拳头,指节发白,喉结滚动了几下,最终重重点头:“我愿意!我这就回家取!我还有些攒下的碎银,够的!”

姬昌点点头,又看向一旁哭得眼睛红肿的年轻人——想来是张老汉的远房侄子,刚被人从田里叫回来。“你叔父的后事,就让武吉出这十个铜板料理,剩下的若不够,到侯府账房支。你看这样处置,可服气?”

那年轻人抹了把脸,哽咽道:“侯爷说了算……我叔也不是故意的,这小伙子看着也不是坏人……就按侯爷说的办吧。”

周围的百姓都松了口气,纷纷道:“还是侯爷处置得公道!”“这样两边都体面!”

武吉刚要转身,却被姬昌叫住:“等等。”他走到巷口那棵老榆树下,弯腰捡起一根树枝,在地上画了个丈许见方的圈子,边缘画得很清晰。“武吉,你站进来。”

武吉一愣,不明所以,但还是依言走进了圈子里。

“这圈子,就算是你的‘牢狱’。”姬昌扔掉树枝,拍了拍手上的土,“罚你在此禁足十六个时辰。这十六个时辰里,不许踏出圈子半步,好好反省。一来,为张老汉的死静思己过,往后走路需得更谨慎;二来,也让你明白,西岐虽无牢狱,却有规矩——错了就得受罚,这规矩,比铁牢更该记在心里。”

武吉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圈子,又抬头看了看姬昌,忽然明白了什么,重重点头:“我懂了侯爷!十六个时辰,我绝不踏出一步!”

“看好他,”姬昌对士兵吩咐,“给他备些水,别让闲人惊扰。”又对周围百姓道,“都散了吧,该做什么做什么去。”

百姓们渐渐散去,议论声也低了下去。姬昌走了几步,回头看了一眼——武吉笔直地站在圈子里,阳光透过榆树叶照在他身上,像给他镀了层金边。他忽然想起多年前,自己初到西岐时,也曾在这巷口立过誓,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活得安心,活得有尊严。所谓清明,从来不是一句空话,是把规矩刻在地上,更刻在人心里。

巷口恢复了安静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武吉站在圈子里,起初还有些局促,后来慢慢平静下来,望着地上的圈痕出神。他忽然觉得,这圈子虽无形,却比真的牢狱更让人心服。十六个时辰,足够他想明白很多事——比如敬畏生命,比如遵守规矩,比如西岐的“无牢狱”,从来不是纵容,而是更深沉的约束与尊重。

夕阳西下时,随从给武吉送来了水和干粮。武吉接过,忽然问:“大哥,侯爷常来这街头走吗?”

“是啊,”随从笑道,“侯爷说,脚沾着泥土,心才踏实。”

武吉望着侯府的方向,握紧了手里的干粮。他想,等出了这个圈子,他要去张老汉坟前磕几个头,再去打柴时,定要走得慢些,再慢些。有些规矩,不用铁锁,也能锁进心里,比任何牢狱都牢固。夜色渐浓,圈子里的身影依旧笔直,像一株迎着风的白杨树,在西岐的月光下,透着股别样的清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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