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松啊……”
她又开始了,声音黏糊糊的,带着鼻涕:“姐真是没法子了……你姐夫跟那野女人跑了,丢下我们娘四个……三个葫芦头,要吃要穿要念书……我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啊……”
常松没有反应。
常莹见他没反应,哭声又扬起来,带着怨毒的诅咒:“都是李红梅!都是她挑唆!要不是她,你能这么对你亲姐?爸啊,你怎么也不睁眼看看啊,你侄子让个二手女人拿捏死了……”
“姐。”常松猛地打断她,眼睛依旧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,语气里是常莹从未听过的冷硬和疲惫。“在店里,有些话我没说透。是给大伯留面子,也是给你留最后一点脸。”
他顿了顿,吸进一口气,肺里都带着寒意:“红梅记的那本账,我看见了。一笔一笔,清清楚楚。几万块钱。我以前装糊涂,总觉得是自家人,钱嘛,左手倒右手的事。现在我不想装了。”
人到中年才发现,所谓的亲戚,大多是些躺在旧账本上吸血的水蛭。你不断臂,它不松口。
“钱,不用你还了。就当是我买断我们这四十多年的姐弟情分。从今往后,你是你,我是我。你穷你富,你哭你笑,都跟我常松,再没有半分钱关系。”
有些亲情像阑尾,平时不痛不痒,发炎时才知道是累赘。唯一的治疗方法,就是一刀切掉。
常莹的脸色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,唰地变得惨白。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,猛地抓住常松的胳膊:“常松!你疯了!我是你姐!亲姐!”
常松用力甩开她的手,方向盘跟着晃了一下,车子在公路上划了个轻微的S形。“正因为你是我姐!”他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楚,“你才不该这么逼我!不该去砸我的家,骂我的媳妇,吓我的孩子!”
他侧过头,眼睛盯住常莹:“我今天把话撂这儿,你要再去店里闹一次,再去红梅和英子面前说半个不字!别说红梅要离,我自己都没脸再踏进那个家门!到时候,你就真没我这个弟弟了!”
老好人的脊梁,都是被‘情分’这根软骨头压弯的;等他想挺直,才发现自己早成了亲情里的罗锅。
常莹被他眼里的决绝骇住了,张着嘴,半天发不出声音。
随即,她爆发出更加尖厉的哭骂:“没良心的东西!娶了媳妇忘了姐!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白眼狼,当初就该让你饿死!李红梅那个贱货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!挑拨我们姐弟感情!她不得好死!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……”
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出来。
中国式亲戚像沥青——热乎时黏着你,冷却后硌着你,想铲干净得揭层皮 。
常松不再回应,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。
车子猛地刹停在老家破旧的院门口,扬起一片尘土。常松没熄火,也没下车,只沉沉吐出三个字:“到了。下。”
常莹瘫在座椅上,不动,也不说话,眼神空洞。
“好自为之。”常松又说了一遍,声音哑得厉害。
常莹像是被这四个字烫到,猛地推开车门,踉跄着扑下去,几乎摔在地上。
她回头,想再看弟弟一眼,桑塔纳却已猛地调头,轮胎碾过碎石,绝尘而去,尾灯像两颗迅速消失的红点,融进无边的黑暗里。
常莹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,终于支撑不住,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,放声嚎哭起来。
算计亲情像抠鼻屎,抠得越深越爽,直到抠出血来,才发现爽感是假的,疼痛是真的,体面也早没了。
常松把车开得飞快,窗外的风呼呼灌进来,吹得他眼睛发涩生疼。
这世上的关系,说白了就两种:一种是棋友,水平相当才能长久;一种是主仆,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怕就怕,你以为是下棋,对方却只想让你当奴才。
他脑子里乱糟糟的,一会儿是红梅决绝的眼神,一会儿是英子带泪的控诉,一会儿又是堂姐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。
他把车停在院门口,甚至没来得及拔钥匙。
掏出钥匙开院门。屋里静得可怕,没有饭菜的余温,没有红梅走动的声音,也没有英子房间里隐约透出的灯光。他挨个房间推开看,卧室,英子的房间,都是空的。床上被子叠得整齐,没有人气。
他掏出手机,手指有些发抖地拨通红梅的号码。
“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……”
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。
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去,发动车子,朝着舜耕小街疾驰而去。
幸福面馆里,红梅和英子挤在临时用几条长凳和旧门板搭起来的“床”上,身上盖着一条从家里带来的薄毯。
黑暗中,英子往妈妈怀里又缩了缩,小声说:‘妈,你别怕。’她伸出手,轻轻放在红梅的小腹上,“我们三个在一起,就是家。以后我挣钱,我养你和弟弟妹妹。”
红梅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哽咽,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:“傻孩子,胡说啥。妈能养得起你,也养得起他。你只管好好念书,天塌下来,有妈顶着。”
她说着,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,仿佛在给英子承诺,更在给自己打气。
她可以倒下去一千次,但为了怀里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,她必须第一千零一次地站起来。
英子大概是哭累了,蜷缩在妈妈怀里,睡着了,眼睫毛还是湿的,偶尔在梦里抽噎一下。
红梅却睁着眼,毫无睡意。
身下的板子硌得她骨头生疼,她听着女儿不均匀的呼吸声,感受着怀里小小的、依赖着她的温暖身体,心里是一片被大火烧过后的荒凉和麻木。
她知道常松不是坏人,甚至算得上是个好男人。可正是这种“好”,这种对所谓“大家”无底线的承担,才一次次把她和英子推到了被牺牲的边缘。
幸福这东西,大概也讲究个先来后到。她李红梅来得晚,便活该被那个叫“亲情”的原配,挤得无处容身。女人的心死,从来不是一场大火,而是被名为“顾全大局”的冰水,一次又一次,浇灭了她所有取暖的火种。
张姐家。床上。老刘背对着她,鼾声起来了。
张姐睁着眼,盯着天花板。翻了个身,又翻回来。床板吱呀响。
“哎。”她用胳膊肘捅老刘的后背,“你睡着没?”
老刘的鼾声停了一下,含糊地“嗯?”了一声。
“我这心里,七上八下的。”张姐压低声音,“你说红梅跟英子,娘俩在店里,那地方能住人吗?潮气多重!红梅还怀着孩子呢!”
老刘翻过身,面朝她,黑暗中看不清表情:“我晚上不是让她们来家住吗?你又不让。”
“我那不是……”张姐语塞,捶了他一下,“不说,我还想不起来问你,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让她来?算怎么回事?”
“那你现在又操心。”老刘叹气。
“我能不操心吗?”张姐声音高了些,“红梅是我介绍给常松的!当初我看常松老实、能挣钱,对红梅和英子也好……谁承想他那个姐是这么个玩意儿!粘上就甩不脱的牛皮糖!把好好一个家搅和成这样!”
她越说越气,又捶了老刘一下:“都怪你们男人!没一个脑子清楚的!耳根子比豆腐还软!”
老刘抓住她手腕:“行了,少说两句。清官难断家务事。”
张姐甩开他的手。她骂完了,心里的火却没下去,看着老刘逆来顺受的样子,一股邪火混着别样的情绪涌上来。身子往他那边凑了凑,手往他衣服里探。
老刘身子一僵,往后缩:“干啥?大半夜的……”
“你说干啥?”张姐声音带着气,“我睡不着,你倒睡得香!起来!”
老刘抵挡着:“别闹……明天我还要去上班……”
“上什么班!我心里不痛快!”张姐不依不饶。
中年夫妻的性生活,就像给破车上润滑油,明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,但听个响动,也算是个安慰。
两人在床上扭扯起来,被子被蹬到地上。
老刘终究拗不过,喘着粗气,动作却有些力不从心。张姐不满地嘟囔:“没用!关键时候就掉链子!”
常松的车子一个急刹,停在面馆门口。他几乎是跌下车,踉跄着扑到店门前。
透过玻璃窗,他看到了里面的景象——那简陋的门板搭成的床铺上,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,相互依偎着,蜷缩在一条薄毯下。
英子脸上还带着泪痕,红梅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,仿佛一碰就会碎。
这个在海上见过大风大浪、在家里顶天立地的汉子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瞬间弯下了腰。
男人的担当,平时是裤腰带,关键时候成了上吊绳——一边拴着大家的胃口,一边勒紧小家的喉咙。
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有呜咽出声。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,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,模糊了视线。
他抬起颤抖的手,轻轻敲了敲门。
“红梅……红梅……开门……是我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哀求。
店里的红梅身体一僵,没有动,也没有回应。
“红梅……我错了……我真知道错了……”常松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,声音断断续续,“我把姐送回去了……我跟她说清楚了……以后……以后再也不会了……你开门,让我看看你和英子……让我进去……”
英子被敲门声和说话声吵醒,迷迷糊糊地睁开眼:“妈……是常叔……”
红梅抱紧女儿:“睡你的觉。”
门外是他的世界,门内是她的荒原。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被蒲大柱拳打脚踢的夜晚,也是这样的无助,这样的寒冷。她以为常松是救她出深渊的人,却没料到,他亲手把她推向了另一个更冰冷的深渊——以“亲情”之名的深渊。
“红梅!你不能这样!你让我进去!外面冷……你和英子不能睡这里……”常松的声音带上了哭腔,“我求你了……红梅……”
英子看着妈妈紧绷的侧脸,又听着门外常叔近乎崩溃的哀求,她小声说:“妈……常叔他知道错了……”
“我要我们这个家!我要你和英子!还有孩子!”常松几乎是吼出来的,眼泪流得更凶,“姐那边,我真的跟她说清楚了!以后不会再有了!红梅,你信我这一次!”
店里沉默了很久。久到常松以为红梅不会再理他。
然后,他听到红梅很轻很轻的声音,带着无尽的疲惫:“你让我静一静。走吧。”
未完待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