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朱由榔被五位尚书的“大义”围攻,陷入绝望,朝堂气氛几乎凝固之时,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,如同金石般打破了死寂:
“诸位尚书大人,高论发完了吧?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武官队列中,黔国公沐天波缓步出列。半月前他刚剿匪归来,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煞气与疲惫,此刻目光如电,缓缓扫过刚才慷慨陈词的五位尚书。
“沐国公,此乃朝廷大政,关乎国体,你……”礼部尚书王祖望试图用资历和话题重要性压人。
“国体?”沐天波直接打断了他,声音不高,却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穿透力,“王尚书,你跟我谈国体?那我问你,盘踞在中和的那股悍匪,劫掠商队、屠戮村庄,致使滇西商路断绝,不得不绕道而行,百姓流离失所,那时‘国体’何在?你礼部的‘仁义礼乐’,可能让匪徒放下屠刀,能让商路畅通,能让百姓活命?”朱由榔暗庆幸可算是有人帮他解围了,他早已急得额头上都是汗水。
王祖望被他问得一窒,脸色涨红:“剿匪安民,自是武臣本分……”
“武臣本分?”沐天波冷笑一声,目光转向户部尚书裴廷谟,“裴大人,你方才哭诉国库空虚,无钱发饷、无钱办事。那我问你,若非我与靳总兵半月前带兵剿平了中和,姐那两处匪患,打通了商路,你户部今日,能收到这第一批烟草变卖后的税款吗?那三十万两白银,难道是靠着户部的账本子和诸位大人的‘高论’,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?!”朱由榔暗暗点头,深幸当初决意剿匪,方有今日反驳的底气。
裴廷谟张了张嘴,烟草税款刚刚入库,这确是事实,他无法反驳。
沐天波不给他喘息之机,步步紧逼:“诸位大人张口闭口‘国库’、‘朝廷’。那我倒要问问,当初马吉翔、李国泰当道时,国库的钱去了哪里?军饷拖欠数月,将士们饥寒交迫,甚至有人劫掠百姓以求活路时,诸位大人的‘朝廷法度’又在何处?!”
这话如同鞭子,抽在了所有文官的脸上,揭开了他们不愿提及的伤疤。在马吉翔时代,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再怎么正直,也办不了任何事。
工部尚书万年策试图辩解:“此一时,彼一时……”
“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!”沐天波声调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的怒火,“那我再问诸位!四个月前,国库空虚,无力养兵。是陛下,动用内帑,开设赌场,以其收益,秘密筹建‘威明营’!这威明营的每一粒粮,每一件甲,每一文军饷,皆出自陛下之内库,未动用户部一分一毫!”
他环视众人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:“正是这支未耗国库分毫的‘威明营’,半月前随我剿匪,死伤数十人,才换来了商路畅通!才换来了诸位大人今日能在此高谈阔论的‘烟草税款’!才换来了边境暂时的安宁!”
他猛地转身,面向朱由榔,单膝跪地,甲胄铿锵:“陛下!臣,沐天波,代威明营全体将士,代忠明府得以安生的百姓,谢陛下内帑养兵之恩!若无陛下内库,便无威明营;无威明营,则商路不通;商路不通,则今日之‘国库’,依旧空空如也!某些人,只怕连在此聒噪的力气都没有!”朱由榔听的心花怒放,沐天波所言,正是他手握兵权方能推行实政的底牌。
沐天波这番话,如一记重锤,砸在五位尚书的“大义”之上!朝堂陷入窒息般的寂静,但随即又被打破。
邬昌琦率先反应过来,避开功劳,再抓法统,语气尖锐:
“沐国公战功彪炳,下官敬佩!然,一码归一码!剿匪之功,岂能掩盖朝廷法度崩坏之实?陛下以内库养兵,此兵听命于陛下乎?听命于朝廷乎?若他日此兵锋所指,非是匪类,而是异己之臣民,届时,谁能制之?”
沐天波立刻反唇相讥,声若洪钟:“邬尚书好大的忧患!马吉翔、孙崇雅之辈,算不算‘异己之臣民’?当日若非陛下圣断,靳总兵麾下将士听命清剿,尔等今日还能站在这里空谈法度?兵听谁命?听命于能带他们打胜仗、发足饷、保境安民之人!敢问邬尚书,当初马逆乱政时,你刑部的法度,制住了谁?!”意思很明显:若无兵权实绩,何来空谈资格?
邬昌琦被这直揭老底的话噎得面红耳赤,一时语塞。
邓士廉立刻跟进,面色沉痛:
“沐国公,你只看到一时之利,却不见长远之害!陛下此举,是将天下官员、天下兵马,渐渐化为家臣私兵!长此以往,科举何用?朝廷何用?我等读书人寒窗数十载,所求者,乃为天下苍生,非为天子一人之私产!”
“邓尚书此言差矣!”一个更加粗豪的声音响起,靳统武大步出列,他一身杀伐之气远比沐天波更重,目光如刀般扫过文官队列,“统武个粗人,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!统武只知道,当兵吃粮,天经地义!是陛下带着将士们种烟、挖地道,让弟兄们有了活路,让家人有了依靠!你们口口声声‘天下苍生’,当初将士们饿得快要哗变时,‘天下苍生’在哪里?你们这些‘读书人’又在哪里?!”
他越说越激动,指着邓士廉:“你说不为天子私产?好啊!那现在就把威明营划归兵部,军饷由户部发放,你能保证足额、及时吗?若能,靳统武第一个磕头认错!若不能,就休怪在下这些武夫,只认能让俺们活下去、打胜仗的陛下!”
靳统武这番毫不留情、直指核心的大实话,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文官头上。邓士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,保证?他拿什么保证?国库的空虚他比谁都清楚。
裴廷谟见状,急忙抓住“程序”问题反击:
“靳总兵!即便内库曾有功于军需,但如今商路已通,烟草税款已入国库,此乃朝廷正税!岂能与陛下内库混为一谈?难道因匪患是威明营所平,日后天下税赋就都该划入内库吗?此乃荒谬!”
沐天波冷哼一声,接过话头:“裴尚书倒是会算账!若无内库前期投入,何来今日之税款?这如同播种,陛下播下了种子(内库出资),历经风雨(剿匪血战),如今刚见收成(烟草税款),你户部就想把整个谷仓都搬走,连种粮都不给陛下留下?天下可有这等道理?陛下并未要求天下税赋尽入内库,只是将新辟之财源(房产、新垦田租)及部分烟草利润划入内库,以作军资储备,以备不时之需。你户部连这点‘种粮’都要抢,莫非是想让陛下和军队,下次再遇到危机时,依旧束手无策,仰你户部鼻息不成?”
裴廷谟被沐天波这番“种粮”比喻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强调夺理道:“即便如此,也该由户部统一调度……”
王祖望再次祭出道德大旗,老泪纵横:
“沐国公!靳总兵!尔等皆受国恩,岂不闻‘名不正则言不顺’?陛下行此聚敛之事,圈养私兵,此非明君所为!史笔如铁啊!”
一直沉默的朱由榔,此刻终于缓缓开口,声音冰冷:“王爱卿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皇帝身上。
朱由榔看着王祖望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依王爱卿之见,是做一个守着‘明君’虚名,坐视江山倾覆、百姓流离的皇帝好?还是做一个被尔等斥为‘聚敛’、‘无德’,却能练强兵、御外侮、让将士吃饱、让百姓稍安的皇帝好?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全场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:
“这‘明君’的虚名,朕,不要了。这中兴实政的担子,朕,一肩挑了。”
“至于史笔如何评说……”
朱由榔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,
“那也得先有国,有史,才能评说!若国都没了,你我皆是亡国之奴,还有何颜面谈论身后评说?!”
看朱由榔似乎要强行推新政的意思,王祖望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,他猛地跪倒在地,以头抢地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涕泪横流,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:
“陛下!陛下啊!老臣非为一己之私,实是为我大明国祚、为陛下圣名计啊!商鞅变法而秦强,然其法刻薄寡恩,秦亦二世而亡!桑弘羊聚敛而汉富,然与民争利,天下嚣然!前车之鉴,历历在目!陛下若执意效此等权术之徒,弃王道而就霸道,恐失天下士民之心!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!老臣……老臣宁死,亦不忍见陛下行此自绝于士林、自绝于万民之事!若陛下不收回成命,老臣……老臣便跪死在这朝堂之上!”
此举是以死相谏,将“昏君”标签砸向朱由榔。这让他深感棘手,这些士大夫虽迂腐,所言却非全无道理,且皆为正直之臣,杀之寒心,纵之则政令难行。
沐天波见状,怒极反笑,声若雷霆:“王尚书!你口口声声天下士民!那我问你,是士林清议重要,还是三千威明营将士的性命重要?是万民虚名重要,还是忠明府百姓能免于匪患、有条活路重要?!你在此地一跪,博个忠臣死谏的美名,可曾想过,若陛下真依了你,停了内库,散了威明营,下次清军或巨寇来袭,是你用你的圣贤书去挡,还是用你这条老命去填?!”
邬昌琦立刻支援王祖望,厉声道:“沐国公!岂可如此逼迫老臣!王尚书一片赤胆忠心,天地可鉴!陛下,若忠臣直言皆不得好下场,则朝堂之上,将来只会剩下阿谀奉承之徒!此非国家之福!陛下今日若行独断,罔顾群臣之谏,与隋炀帝、嘉靖何异?!”
他直接将朱由榔比作历史上着名的独断专行之君,这是极其严厉的指控。
靳统武暴喝一声,如同虎啸,他性格刚烈,远不如沐天波沉得住气,指着邬昌琦的鼻子骂道:
“邬昌琦!少在那里掉书袋!隋炀帝、嘉靖皇帝?我看你现在这做派,倒像是那逼死岳飞的秦桧!只会躲在后面用言语杀人!你们除了会扣帽子、会死谏,还会干什么?啊?!陛下带着我们真刀真枪、流血流汗的时候,你们在哪里?现在眼看局面刚有好转,就跳出来摘桃子、扯后腿!俺看你们不是忠心,是私心!是怕陛下手里有了钱,有了兵,就不再受你们摆布了!”朱由榔心想,幸亏我是建了威明营有了兵权啊,要不然真的是,连个听我说话的都没有,都说大明是我的,可要是没有兵,我又能做得了主吗?
这话太过直白,几乎撕破了所有文官脸上最后一块遮羞布。
邓士廉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靳统武:“靳统武!你……你粗鄙武夫,安敢在朝堂之上,污蔑大臣!陛下,靳统武咆哮朝堂,辱骂大臣,按律当杖责革职!”
靳统武毫不畏惧,反而上前一步,胸膛挺起,眼神睥睨:“来啊!邓尚书,你这就去叫你的衙役来拿我!看看是我的刀快,还是你的板子硬!统武把话放这儿,谁敢动陛下的新政,断俺们将士的活路,统武第一个不答应!三千威明营弟兄也不答应!”
万年策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:“啧啧,靳总兵好大的威风!这是要挟兵自重,逼宫陛下吗?陛下,您看看,此等跋扈之将,若再得内库财权支持,日后恐尾大不掉啊!”
沐天波立刻将矛头指向万年策:“万尚书!你休要挑拨离间!靳总兵性情耿直,所言虽糙,理却不糙!倒是你,口口声声为了朝廷,那我问你,陛下用俘虏营建,省了多少工部开支?效率提高了多少?若按你工部以往拖沓的章程,那些营房、地道,现在恐怕连地基都没挖好!你自己无能,便见不得别人高效吗?!”
“你……沐天波!你血口喷人!”万年策跳脚道。
裴廷谟看着这几乎要失控的朝堂,痛心疾首地总结道:“陛下!诸公!不要再吵了!成何体统!成何体统啊!陛下,您看看,您的新政尚未见全功,却已引得朝堂纷争至此,文武对立,君臣相疑!此乃取乱之道啊!恳请陛下暂缓新政,从长计议,以安臣工之心,以固国本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