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卯时的云南,天刚蒙亮,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北镇抚司的院落。这院子本是本地地主闲置的老宅,青砖灰瓦略显陈旧,院墙爬着几丛青苔,平日里门可罗雀,如今却被挤得水泄不通。

黑压压的人群从大门外一直排到巷口,人声鼎沸,夹杂着咳嗽声、低语声,还有孩童的哭闹声,硬生生把这清冷的老宅闹成了集市。

谁能想到,四天前这张锦衣卫募兵告示刚贴出来时,竟是另一番光景。

那会儿,北镇抚司的大门前冷冷清清,偶尔有路过的村民瞥一眼告示,摇摇头便走了。

按常理,锦衣卫本该巳时二刻方始当值,自打赌场开起来,大部分人手都被抽去赌场值守,这里只留了一两个老弱,偶尔还会迟到早退。可告示贴出后,上头下了死命令,所有人辰时二刻必须到岗,不到亥时不许散值。

赌场那边实在抽不出人手,只能硬扛。云南的天暗得晚,要到戌时八刻才彻底黑透,清场后还有堆成山的数据文书要处理,往往忙到近子时才能歇息。

告示上的要求不算高,只要是青壮,无恶疾、无案底便可应募,可第一天来受试的总共就四五个人,还全是附近村子的。

一来是常年战乱,能打仗的青壮本就不多;二来是村民们心里犯嘀咕,觉得“要求低”多半是幌子,真去了未必能选上。毕竟优胜劣汰的道理谁都懂,万一竞争者个个身怀绝技,自己不就是白跑一趟?

应募总负责是靳统武和黔国公。两人坐在正厅的八仙桌后,桌上摆着笔墨纸砚,负责登记信息。每一个来受试的人,都会被问同一个问题:“如今清军势大,我们势弱,若有一日需要锦衣卫顶上去跟清军拼命,你敢吗?”不少人一听“拼命”二字,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,转身就走。第一天忙活下来,只录了两三个人。

转机出在第三天傍晚。

夕阳把北镇抚司的影子拉得老长,眼看就要散值,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凑到了门口,正是打云村的孔德全。他身高不足五尺,肩窄腰细,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,村里人都叫他“孔二愣”,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。

二十五岁的年纪,在当地早已过了娶妻生子的年纪,依旧是个光棍,家里穷得叮当响,爹娘不疼,邻里不待见,从小到大受尽了白眼。

孔德全是走投无路才来应募的。他怕被熟人看见笑话,特意等将近散值才来,进门时头埋得低低的,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。

负责登记的锦衣卫量了他的身高体重,眉头一皱,刚想打发他走,黔国公却摆了摆手。旁边一个锦衣卫认出了他,低声对黔国公说:“国公爷,这是打云村的孔二愣,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懒汉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。”

黔国公闻言,看向孔德全,慢悠悠地问:“若将来需要你跟清军拼命,你敢吗?”

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之前的人一样退缩,没想到孔德全猛地抬起头,眼里闪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,咬牙切齿地说:“敢!怎么不敢?只要能吃饱饭、有奔头,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!我从小到大饿肚子、受白眼,活得跟条狗似的,死了也比这强!”他说这话时,拳头攥得紧紧的,脸颊因激动而涨红,那副势要改写命运的模样,竟让在场的人都愣了愣。

黔国公满意地点了点头,说:“好,你被录用了。不过按规矩,得找你的亲戚邻居来做担保。”

孔德全像是没听清,怔怔地看着黔国公,半晌才颤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你被收录了。”黔国公笑着重复了一遍。

“你说什么?你说什么?”孔德全像是失了魂,嘴里不停重复着这句话,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。旁边的锦衣卫见状,凑到他耳边大声喊:“你被收录了!”

这一喊,如同惊雷炸醒了孔德全。他猛地跳起来,双手高举,嘶吼着:“我被录用了!我孔德全被锦衣卫录用了!”喊完,他不顾众人的目光,疯了似的冲出门外,一边跑一边喊,声音嘶哑却充满狂喜,从北镇抚司一直喊到巷口。

靳统武看着他的背影,脸色有些不悦,对黔国公说:“国公爷,我们募的是要对付吴三桂、光复大明的兵,这孔德全身高不足五尺,怕是连铳都拿不稳,录进来有何用?”

黔国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慢悠悠地说:“统武,眼下我们不是挑人,是没人可挑。青壮本就稀缺,若再不放宽门槛,怕是连凑够人手都难。我们录用孔德全这样的人,就是要做个样子。连他都能被锦衣卫选中,其他人自然会心动。人一多,就会有跟风的,到时候我们再从里面挑选优良的,岂不是比现在守着空院子强?”

靳统武恍然大悟,拍了拍大腿,笑着说:“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!还是国公爷有妙计!”

黔国公笑了笑,摆了摆手:“早点回去歇息吧,明日有的忙了。”

孔德全一路狂奔,从北镇抚司跑回打云村,嘴里的口水早喊干了,嗓子哑得说不出话。一进家门,他抓起桌上的水瓢,舀起水缸里的凉水猛灌了几口,水珠顺着嘴角往下淌,打湿了衣襟。缓过劲来,他揣着满心的狂喜,挨家挨户地敲门,大喊着:“我被录用了!我成锦衣卫了!”

村民们闻讯赶来,围在他家门口,脸上全是质疑。“孔二愣,你怕不是疯了吧?锦衣卫能要你?”

“就是,你连锄头都挥不利索,还想当锦衣卫?”

“怕不是被人家赶出来,气糊涂了?”

丁四挤在人群最前面,抱着胳膊,满脸嘲讽地说:“孔二愣,你别在这胡说八道了,就算是狗被锦衣卫收录了,你也不可能!”

孔德全被他激得满脸通红,指着丁四吼道:“你不信?明日你跟我去北镇抚司,给我做担保!要是我骗你,我给你干一个月的活,分文不取!”

丁四一听,眼睛亮了。

一个月的免费劳力,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。他连忙说:“这可是你说的,不许反悔!”

“我孔德全说话算话!”孔德全跳到院子里的大石头上,高举双手,对着围观的村民大喊。“大伙作证,要是我骗了丁四,我给他干一个月农活,绝不偷懒!”

“我们听到了!”村民们纷纷应和,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笑容,没人真的相信孔德全能被录用。

丁四满意地点点头,对大伙说:“明日辰时二刻,我跟孔二愣去北镇抚司看看,帮大伙探探虚实!”

当天晚上,孔德全一夜未眠。他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被录用的场景,还有村民们将来对他刮目相看的模样。

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认可,第一次有了翻身的机会,他绝不能错过。

天还没亮,他就爬起来,穿上家里最干净的一件粗布短褂,跑到丁四家门口,砰砰地敲门:“丁四,快起来,去北镇抚司了!”

丁四睡得正香,被他吵醒,一脸不情愿地嘟囔着:“急什么,天还没亮呢!”可架不住孔德全连拉带拽,只好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,跟着他往北镇抚司走。

到了北镇抚司,孔德全指着丁四对黔国公说:“国公爷,这是我的保人。”

黔国公笑着摇了摇头:“一个保人不够,按规矩,得要三户累计五个人担保才行。你再回去找四个人来吧。”

丁四一听,当场就懵了。

居然真的要找担保人?这么说,孔二愣真的被收录了?他看着孔德全,脸上的嘲讽瞬间变成了讨好的笑容:“孔…孔大人,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,刚才多有冒犯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

孔德全看着他前倨后恭的样子,心里别提多痛快了。他故意挺了挺腰,皱着眉头说:“哎,刚才跑太急,背有点酸。”

丁四立马凑到他身后,双手用力地捶着他的后背,嘴里还不停地说:“孔大人,您舒服点没?我力道再重点?”心里却暗骂:小人得志!

孔德全享受着他的伺候,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。

这种被人捧着的感觉,比吃了蜜还甜。他拍了拍丁四的肩膀:“行了,走吧,回村找保人去。”

一路上,丁四跟换了个人似的,孔德全说东他不往西,语气恭敬得不得了,还一个劲地说些奉承话。

孔德全却觉得这条路格外漫长,恨不得立刻飞回村里,让所有人都看看,他孔德全真的被锦衣卫录用了。

终于回到打云村,孔德全双手背在身后,故意挺着不存在的肚子,迈着大步往前走。路过的村民看到丁四对他毕恭毕敬,都好奇地围了上来,问丁四:“怎么样?孔二愣啥时候给你干活啊?”

丁四立马瞪了那人一眼,厉声说:“什么孔二愣?以后叫孔大人!锦衣卫的大人!”

这话一出,村民们都炸开了锅。“啥?孔大人?他真被收录了?”

“不可能吧,丁四你没骗我们?”

丁四不耐烦地说:“我亲自跟着去了北镇抚司,国公爷亲口说的,让孔大人回来找三户五人做担保!”

村民们一听,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震惊和担忧。锦衣卫的权势他们早有耳闻,听说能随便找个由头就抓人,平日里他们没少欺负孔德全,万一他将来秋后算账,自己岂不是要遭殃?

有脑子活络的,立马换了副嘴脸,凑到孔德全跟前,点头哈腰地说:“孔大人,小人愿意给您做担保!您将来发达了,可别忘了乡亲们啊!”

“我也愿意!孔大人,我家三口都能来做担保!”

“还有我!孔大人。”

一时间,原本嘲讽的村民们纷纷围上来,你一言我一语地讨好着孔德全。

孔德全被众人簇拥在中间,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尊重,心里美得像开了花,故意拖长了语调“嗯”了一声,那模样,仿佛真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官。

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,很快传遍了整个打云村。村民们看着被众人围着的孔德全,心里都活络起来。

连孔二愣这样的人都能被锦衣卫收录,自己总比他强吧?明日一定要去试试!

第二天一早,北镇抚司的大门还没开,外面就排起了长队。前几天门可罗雀的院落,如今被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,人声鼎沸,比集市还要热闹。

靳统武和黔国公刚到门口,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。靳统武满脸不可思议,对黔国公说:“国公爷,您可真神了!这才一天,居然来了这么多人!”

黔国公微微一笑,神色淡然:“昨日我便说了,今日有的忙,让你早些歇息,没说错吧?”

“没错没错!国公爷真是智囊!”靳统武哈哈大笑,指着人群说,“您看这阵仗,今日怕是未必能把这些人都验完。”

说话间,两人往门口走去,负责值守的锦衣卫见状,立马亮出腰牌,高声喊道:“都让让!国公爷和靳大人到了!”

人群连忙往两边挤,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,两人这才得以进门。

孔德全的事一传十、十传百,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都听说了“懒汉孔二愣被锦衣卫收录”的消息,纷纷连夜赶来,北镇抚司外面的人越聚越多,有的人怕来晚了没名额,干脆直接在院子外的空地上铺了草席,连夜守着。密密麻麻的人影躺在地上,远远望去,竟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。

当天傍晚,光是登记在册的就有两百多人,而排队受试的人还不到一半。不少人担心第二天名额满了,索性就在原地过夜,枕着行囊,裹着薄衣,在晨露和夜色中等待着天亮。

这事很快也传到了赌场的客人耳朵里,那些赌客回去后添油加醋地一说,消息越传越远,连缅甸边境和清廷管辖的区域都有所耳闻。

清军阵营里,不少汉人士兵私下里议论纷纷。

他们跟着清廷当兵,待遇远不如满人,还处处受排挤、受欺压,心里本就不满。如今听说南明的锦衣卫招募不问出身,连孔德全这样的人都能被录用,心里难免动摇,可这种话只能私下嘀咕,一旦被发现,便是蛊惑军心的大罪,要杀头的。

而另一边,胡三也收到了马素连等人传回的消息,说朱由榔的赌场生意火爆,锦衣卫人手紧缺,正在扩招,只是名额有限,条件苛刻,十里八乡几百人受试,才录用了一个。

胡三听了,没太当回事。

锦衣卫扩招几个人维持赌场秩序,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,没什么不妥。他随手把消息丢在一边,压根没想着上报吴三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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