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宝门附近的“悦来茶馆”里，已坐得满满当当，打尖的脚夫、歇脚的货郎、避雨的秀才，还有周边街巷的熟客，三三两两围坐，说话声压得极低，却难掩眉宇间的郁结。
“我的个乖乖，你们听说了吗？”靠窗边的桌旁，一个身着青布短褂的中年汉子放下茶碗，声音压得像蚊子哼。
他身旁一个挑着空担子的脚夫，刚啃完半个麦饼，闻言凑过脑袋：“什么新鲜事？瞧你这神神叨叨的模样。”
中年汉子姓周，是城里绸缎庄的伙计，平日里最是爱嚼舌根，此刻却愈发谨慎。他先是探着脖子往门口望了望，确认守门的清兵还在街角闲聊，又低头看了看桌底、窗沿，生怕有耳报神，这才把脑袋凑得极近，几乎贴到脚夫耳边，一字一顿道：“管提督府上的人，死了个兵头！”
“兵头？”脚夫眼睛一瞪，刚想拔高声音，被周伙计狠狠瞪了一眼，连忙捂住嘴，压低嗓门，“哪个兵头？管效忠手下的人可不好惹！”
“可不是不好惹，现在是死得惨！”周伙计眉飞色舞，语气里带着几分隐秘的快意，“听说尸身扔在城西大槐树下，那模样……啧啧，惨不忍睹！”
“这话当真！”邻桌一个捋着山羊胡的老头突然凑了过来，他穿着半旧的蓝布长衫，袖口磨得发亮，眼神里满是探究。
周伙计和脚夫吓了一跳，他们方才已是贴耳私语，自以为隐秘，没料到还是被人听了去。
脚夫下意识往回缩了缩，警惕道：“老丈也听说了？”
老头捋着胡须，脸上露出几分自得，显然对这消息早有耳闻，却故意卖关子：“你们只知他死得惨，可知被杀的是谁？”
“是谁？”两人异口同声追问，连呼吸都放轻了。周伙计平日里消息最灵，此刻却也按捺不住好奇，身子往前倾了倾。
老头清了清嗓子，慢悠悠道：“是管提督的亲军校，罗汉光！”
这话一出，邻桌一个正提着铜壶添水的店小二，脚步猛地一顿，下意识把耳朵往这边探了探。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，梳着粗短的“金钱鼠尾辫”，脸上还带着稚气，却满眼都是好奇，手里的铜壶悬在半空，忘了添水。
斜对面桌的货郎也凑了过来，他背着鼓鼓囊囊的货担，腰间别着一把短刀，脸上满是谨慎，凑到三人耳边低声道：“小声点！这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，府衙都封了城西街口，四处拿人呢！”
说罢，他又鬼鬼祟祟地瞥了眼柜台后的老板，见老板正低头拨算盘，才稍稍放心，又补充道，“我今早送货路过城西，瞧见清兵把大槐树围得水泄不通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，听说正验尸呢！”
“罗汉光？”脚夫猛地一拍大腿，粗着嗓子道，“是不是那个总穿绸缎衣裳、十天里有八天往钓鱼巷跑的罗官人？”他嗓门虽刻意压低，却依旧带着几分蛮力，“前几日我在街口卸货，还见他跟着清兵巡查，眼睛长在头顶上，对着一个卖菜的老婆婆凶神恶煞，就因为人家担子挡了路，抬脚就把菜筐踢翻了，青菜撒了一地！”
“正是此人！”货郎往窗外又瞥了眼，确认街面上只有几个行人，没有清兵巡逻，才压低声音，语气里带着几分惊悚，“那死状，真是闻所未闻。全身的皮都被扒了，血淋淋地搭在槐树枝桠上，风一吹晃晃悠悠的，看着就瘆人！手指甲、脚指甲全被拔了，手脚砍成了四节，扔在草丛里，眼鼻舌全没了，连那腌臜地方都被阉了！”
茶客们听得倒抽冷气，几个胆小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，端茶碗的手都微微发颤。周伙计咽了口唾沫，声音带着几分发虚：“这般狠辣，莫不是劫道的山匪？”
老头端起茶杯抿了口，慢悠悠道：“你们只知死状惨，却不知那大槐树是什么地方？”他顿了顿，眼神沉了沉，“前些日清兵抓了几个反清义士，就是在那树下点的天灯，还扒了皮，尸骨都没留全，血流得树根都红了！”
这话一出，茶馆里瞬间安静了几分，连角落里打瞌睡的老汉都抬起了头。一个穿着青衫的秀才皱着眉，手里的折扇在手心轻轻敲着，沉声道：“这么说，抛尸那儿不是巧合？是有人故意选的？”
那店小二越听越上头，索性把铜壶往桌案上一放，挤到周伙计身旁，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。其他桌的茶客见这边热闹，也都悄悄挪了过来，原本松散的座位渐渐聚成一团，连柜台后的老板都停下了拨算盘的手，侧着耳朵往这边听。
“可不是嘛！”老头放下茶杯，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，“我听客栈的伙计说，罗汉光那张皮上，还被人用刀尖刻了五个字，血淋淋的，看得人魂飞魄散！”
“什么字？”几个茶客异口同声地追问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难掩急切。
外围的人挤不进来，只能踮着脚尖，伸长脖子，生怕错过了关键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他们并非单纯好奇，汉奸平日里作恶多端，欺压百姓，早就民怨沸腾，如今死得这般凄惨，反倒让众人心里憋着的那股气顺了大半。
老头故意顿了顿，扫视着众人急切的神色，才一字一顿、掷地有声地说道：“大明锦衣卫！”
“哐当——”柜台后的老板手一抖，算盘珠子滚落一地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他其实早就听见了众人的议论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他本就是汉人，对满清的苛政、汉奸的跋扈恨之入骨，只是怕惹祸上身，不敢表露。可当“大明锦衣卫”五个字从老头嘴里说出来，他还是吓得一哆嗦。如今江宁府管控极严，“大明”二字皆是禁忌，平日里只能说“前朝余孽”“明寇”，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称颂，若是被清兵听见，不仅茶馆保不住，连自己的性命都堪忧。
他连忙快步跑过来，语气焦急地摆手：“莫要讨论国事！小心祸从口出！”
可众人此刻早已沉浸在震惊与快意中，哪里还听得进劝？耳朵里只剩下“大明锦衣卫”五个字，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“嘶——”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，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。
脚夫瞪大了眼睛，粗声粗气道：“是……是大明朝的锦衣卫？他们竟然还在江宁府？不是说大明早就逃到云南去了吗？”
“肯定是冲着罗汉光来的！”货郎往前凑了凑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几乎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，“我听说，前些日子那些被点天灯的义士，就是被人告密才失手被抓的。那罗汉光为了邀功，不仅亲自带人围捕，还拿现场的老人小孩做要挟，把人骗出来之后，直接下令处死，手段狠极！”他边说边捏紧拳头，指节泛白，咬牙切齿，眼里满是恨意。
秀才点点头，折扇在手心重重一拍，沉声道：“这就说得通了！扒皮刻字，抛尸义士就义之地，既是复仇，也是警告！警告那些投靠满清的汉奸，背叛大明、欺压百姓，早晚有一天会被清算！”
“可锦衣卫就不怕清军追查吗？”一个年轻茶客小声问道，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。
老头笑了笑，眼神里带着几分敬佩：“敢在清军眼皮子底下做这事，还留字示威，就是要让管效忠和一众汉奸知道，大明的人还在，叛徒跑不了！你看现在，街上的清兵搜了两天两夜，连个影子都没抓到，这手段多利落！”
这下连老板都听上头了，也忘了阻拦，悄悄凑到人群边缘，竖着耳朵听。他开店多年，见过太多清兵的跋扈、汉奸的嚣张，心里早就盼着有人能出头，如今听到锦衣卫还在，只觉得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。
货郎见众人都围着自己，脸上露出几分得意，清了清嗓子，又道：“你们没听说吗？国姓爷郑成功不久就要打回来了！前些日子都打到瓜州了，那军队犹如天兵天将下凡，手里的火铳百发百中，清兵根本抵挡不住，各个被打得满地找牙，四处逃窜，只一天不到就推平了瓜州，我估摸着现在都快要到镇江了！”
说到这里，他故意停了停，端起桌上的粗茶喝了一口。现场的情绪早已被他调动起来，众人都屏住呼吸，眼神热切地望着他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货郎感受着众人期盼的目光，心里别提多满足，这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，比赚了十两银子还痛快。
“哎呀，你别墨迹了，快说呀！”脚夫急得直跺脚，伸手推了他一把，“国姓爷到底什么时候打江宁府？”
“就是就是，别吊胃口了！”众人纷纷附和，眼里满是急切。
货郎放下茶碗，慢悠悠道：“这么跟你们说吧，国姓爷要攻打江宁府，根本不是谣言！前些日子官府说‘郑逆屡败，不足为惧’，那都是为了稳住军心，实际上他们现在都在悄悄紧锣密鼓地筹备着。你们瞧现在这架势，国姓爷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，江宁府他们是守不住的！”
“好！”众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，纷纷喝彩，掌声在狭小的茶馆里响起，吓得老板连忙往门口望了望。
他此刻也热血沸腾，早已忘了先前的顾虑，转身快步走到门口，“吱呀”一声关上了木门，还落下了门闩。关上门之后，仿佛隔绝了外面的满清统治，大家终于可以尽情讨论，不用再遮遮掩掩。
“痛快！”秀才猛地一拍桌案，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，“等国姓爷的王师一到，咱们就喜迎王师，恢复大明河山！”
店小二也激动得满脸通红，攥着拳头道：“到时候我一定要把这猪尾巴辫子给剪了！丑死了，还得天天打理，稍不留意就被清兵呵斥！我还要跟着王师，扒这些狗汉奸的皮，吃他们的肉，为那些被害死的义士报仇！”
“说得好！”脚夫高声附和，“我也跟着去！我有的是力气，能扛粮草、能修工事，只要能把鞑子赶出去，让我做什么都愿意！”
周伙计也道：“我在绸缎庄干活，知道不少汉奸的住处，到时候我带路，咱们挨个清算，一个都跑不了！”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，越说越激动，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希望。茶馆里的气氛热烈得像是过年，压抑已久的恨意与期盼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。他们说着要剪辫子、要报仇、要恢复大明，仿佛已经看到了郑成功的军队浩浩荡荡开进江宁府，清兵望风而逃的景象。
老板看着眼前这一幕，眼角悄悄湿润了。他想起弘光元年清军入关，江宁府沦陷的那天，火光冲天，哭声遍地，他的父亲就是被清兵活活打死的。这些年，他忍气吞声，看着清兵欺压百姓、汉奸作威作福，心里的恨意从未消散。如今听到国姓爷要来的消息，他只觉得多年的期盼终于要成真了，连忙转身去后厨，喊道：“今日茶水免费，我再炒几盘花生，咱们好好聊聊！”
众人闻言，又是一阵喝彩，气氛愈发热烈。
而在茶馆最角落的一张桌旁，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年轻男子，他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茶，正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