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有些急。
东江特有的煤灰混在雨水里,落在奥迪车队的黑色烤漆上,淌下一道道浑浊的泪痕。
九零九厂改建工地,泥泞不堪。
十几辆挂着省委小号牌照的考斯特停在路边。
车门滑开,皮鞋踩进烂泥的声响,沉闷,粘稠。
赵省长没打伞。
他那件半旧的夹克很快湿透,头发贴在头皮上,只有鬓角挂着几滴浑浊的水珠。
随行的几十号人见状,谁也不敢撑伞,齐刷刷地陪着淋雨。
这是规矩。
也是一种无声的施压。
赵省长停在一处刚挖开的基坑前。
坑里积了水,几台昂贵的德国进口减震设备半泡在黄泥汤里,显得格外凄凉。
“五个亿,就听个响?”
赵省长指着水坑,声音穿透雨幕,砸在每个人耳边。
“这就是你搞的军民融合?拿着国家的钱,在这填坑?”
闪光灯咔嚓作响。
省台摄像机忠实记录:省长痛斥铺张浪费,基层干部不知所谓。
李建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缩着脖子,眼角余光死死瞥向后排的秦峰。
秦峰穿着工装,裤腿全是泥点,手里卷着一份湿透的图纸。
他没辩解。
他直接跳进了那个齐膝深的泥坑。
泥浆炸开,溅了他一身。
秦峰弯腰,双手插进浑浊的水里,摸索片刻,抓起一把黑乎乎的湿土。
那不是泥。
那是掺杂了特种吸波材料的复合地基土。
“这里离军用机场十五公里。”
秦峰摊开手,黑泥顺着指缝往下淌。
“普通地基,抗不住歼-10起降的低频震动。”
“微米级的位移,就能让光刻机的光源废掉。”
他抬头,目光越过人群,直刺赵省长。
“这不仅是土。”
“这是给咱们工业心脏穿的防弹衣。”
赵省长没看那把土。
他转头看向身侧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。
陆承。
陆承嘴角挂着笑,上前一步,递给赵省长一块洁白的手帕。
“秦主任懂技术,这是好事。”
陆承的声音温和,透着股居高临下的体谅。
“但财政纪律是红线。为了防备一个还没影子的战争假设,把五个亿埋进土里,是不是有点……反应过度了?”
杀人诛心。
一句话,把秦峰定性为好大喜功的疯子。
赵省长没接手帕,背着手转身。
“去会议室。”
“我倒要看看,这出空城计,你怎么唱。”
……
临时会议室。
没有鲜花,没有水果,只有掉漆的搪瓷茶缸。
气氛压抑。
赵省长翻着那份《三年发展规划书》,纸张翻动的声音,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。
“三年。”
赵省长摘下老花镜,揉着鼻梁。
“省财政赤字很难看。你这摊子铺得太大,还要养三千号工人。”
他端起茶缸,吹开浮沫。
“钱,一分没有。”
李建国把头埋进了笔记本。
这是绝户计。
没钱,停工是死,开工也是死。
陆承坐在长桌另一端,转着钢笔,目光玩味。
他在等秦峰崩溃。
“我也不是不通情理。”
赵省长放下茶缸,语气放缓,带着几分诱导。
“立个军令状吧。”
“三年内,不动财政一分钱,厂子不破产,我就特批保留这个项目。”
“做不到,就撤人。”
所有人都看着秦峰。
这是死局。
秦峰站起身,椅子腿摩擦地面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
他走向角落的公文包。
拉链拉开。
没有军令状。
他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传真纸。
纸上有水渍,但那个鲜红的印章,红得灼人。
【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】
秦峰走回桌前。
将纸拍在赵省长面前。
不轻不重。
“您的担心多余了。”
秦峰语气平淡,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“国家战略新兴产业专项基金,第一批引导资金。”
“十个亿。”
“今早九点,已入东江市财政专户。”
赵省长正要去拿茶杯的手,僵在半空。
他猛地抓起传真纸。
每一个字都认识。
连在一起,却像一记耳光,抽得他脸皮发麻。
不光是钱。
是态度。
部委绕过省里直接拨款,意味着这项目简在帝心。
意味着他今天的“敲打”,在上面眼里,就是个笑话。
陆承手里的钢笔停住了。
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大团黑渍。
他盯着那个红章,瞳孔骤缩。
他在京城封死了所有路,装备部的钱也只是设备专款。
这十个亿活钱,哪来的?
“按照文件精神,这笔钱中央直管。”
秦峰看着赵省长那张红白交错的脸。
“未来利润,也直接上缴国库。”
“省里,确实一分钱都不用操心。”
啪!
赵省长把纸拍在桌上,茶缸盖子被震得跳了起来。
他脸色极其难看,最后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。
“好。”
“秦峰同志,有能耐。”
赵省长起身,椅子撞得向后倒去。
没人敢扶。
“好好干,别辜负了……上面的期望。”
说完,拂袖而去。
一群官员缩着脖子跟在后面,像一群被掐住嗓子的鸭子。
陆承经过秦峰身边时,停下脚步。
两人对视。
“十个亿。”
陆承压低声音,语带森寒。
“钱多了,容易烫手。”
秦峰伸手,替陆承整理了一下并没有歪的领带。
动作轻慢。
“路滑,陆少走好。”
……
送走车队。
秦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。
镜子里的那双眼睛,布满血丝,却亮得吓人。
隔间门开。
赵省长的贴身大秘走了出来,慢条斯理地打着肥皂。
“秦主任。”
大秘透过镜子看他,眼神阴毒。
“省长让我带句话。”
“官路长,别走绝了。”
“有些东西,拿到手里,未必留得住。”
大秘甩了甩手上的水,水珠溅在秦峰脸上。
转身离去。
秦峰没动,任由水珠滑落。
他回到办公室。
门虚掩着。
桌上那份原件——那是银行解冻资金的唯一凭证——不见了。
秦峰看向墙角的监控。
回放。
十分钟前。
他的机要秘书小王,那个昨晚还给他端面条发誓效忠的大男孩,溜了进来。
动作熟练地翻找,拿起文件,塞进怀里。
甚至还顺手帮秦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杂物。
秦峰坐在椅子上。
没有愤怒,没有惊慌。
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半分。
他拉开抽屉,点了一根烟。
烟雾升腾。
前世,他就是死在这个“信任”上。
但这辈子,他了解陆承。
陆承这种人,正面赢不了,一定会玩阴的。
买通身边人,是陆承最喜欢的手段。
秦峰看着空荡荡的桌面,不仅没急,反而笑了。
笑得有些残忍。
那份文件确实是原件。
但他早在文件袋的夹层里,放了一张并不起眼的Sd卡。
那是窃听设备。
只要小王把文件交给陆承的人,在那一刻,陆承所有关于“洗钱”、“行贿”的交易对话,都会被记录下来。
一份文件,换不死陆承。
但能换掉陆承在省里的一条臂膀。
比如那个刚才威胁他的大秘。
又比如,那个两面三刀的小王。
秦峰吐出一口烟圈,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。
拨通了一个没有记录的号码。
“鱼咬钩了。”
“准备收网。”
既然你想玩脏的。
那我就让你看看。
什么叫真正的,黑吃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