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一刻。
909厂，核心装配车间。
恒温新风系统发出沉闷的低鸣，像某种巨兽的呼吸。除此之外，死寂无声。
林栋瘫坐在防静电地板上，平日里视若珍宝的无尘服被扯开了领口。
他盯着面前的机器。
防震台上，用来固定蔡司物镜组的钛合金卡槽大张着嘴。
空空荡荡。
“十八个月。”
林栋声音发哑，手指在发抖，“德国人的排期是死的。就算现在拿枪指着蔡司总裁的头，他也变不出第二套EUV级物镜。”
他猛地抬头，眼球上布满血丝，“秦工，天亮就是死期。”
“省视察团九点进场，只要往这一看，咱们就是欺诈，是挪用百亿国资的罪人。”
秦峰站在操作台旁。
他手里捏着一颗刚剥开的橘子，慢条斯理地撕掉上面白色的橘络。
酸涩清冽的气味，在充斥着臭氧味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吃吗？”
秦峰递过去一瓣。
林栋一把打开，橘子滚进机器缝隙里，“你还有心情吃东西？！我们完了！彻底完了！”
秦峰没理他。
他弯腰捡起那瓣橘子，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灰，扔进嘴里。
咀嚼。
有些酸。
“谁说完了？”
秦峰转身，按下总控台红色的广播键。
电流声刺啦一响。
下一秒，他平稳冷冽的声音，穿透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各部门注意。”
“核心光源预热完成，光路折射率校验通过。”
“全厂进入一级战备状态，早晨八点，正式点火试车。”
林栋僵住了。
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秦峰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欺君！那是空的！卡槽是空的！”
苏清瑶推门而入。
她怀里抱着一个收纳箱，里面堆满了刚刚收缴的通讯设备。
“秦峰。”
她放下箱子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却透着彻骨的寒意，“如果是为了稳住人心，这戏演过了。明天一旦开机，光路不通，我们就真的没退路了。”
秦峰抽出一张湿巾，擦拭着指尖的橘子汁。
“空城计，是唱给聪明人听的。”
“但如果是心里有鬼的人听了，这不仅是空城计。”
秦峰走到备件柜前，取出一块用来防尘的普通高透玻璃。
几块钱的一块工业废料。
他随手抛了抛。
“林博，装上去。”
林栋捧着那块玻璃，整个人都在哆嗦，“这……这有什么用？一通电就露馅……”
“我要的就是露馅。”
秦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打印纸，啪地一声，拍在这一堆昂贵的精密仪器正中央。
上面只有一行加粗黑字：
**《关于备用物镜组启用及参数校准的紧急预案》**
假的。
但这行字，足够让某些人发疯。
秦峰抬腕，看了看那块海鸥表。
“还有一个半小时。”
“他会来的。”
……
监控室。
这里的温度比车间更低。
代号“灰鹞”的男人站在屏幕墙前，镜片上折射着幽蓝的光。
“秦主任。”
灰鹞手里转着一支钢笔，笔尖时不时点在桌面上，“用这种手段钓鱼，风险系数百分之九十。如果那人不来，你打算怎么向上面交代？”
秦峰坐在阴影里，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。
“我不赌概率。”
“我赌人性。”
秦峰抿了一口冷茶，“偷走镜头的不是外部间谍，是内鬼。内鬼最怕的不是被抓，而是做了无用功。”
“如果他听到广播，看到那份预案，他会怀疑自己偷的是假货，或者是我们要启用备用件。”
“他必须确认。”
话音未落。
灰鹞手中的笔停住了。
“来了。”
屏幕左下角，一条只有维修通道才会经过的走廊里，多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。
没有穿防护服。
影子贴着墙根，熟练地避开了所有明面上的摄像头。
但他不知道，头顶那个闪烁红光的烟雾报警器里，藏着这世上最高清的针孔探头。
“刘进。”
灰鹞报出了名字，语调没有一丝波澜，“常务副厂长。三个月前空降，负责基建采购。”
屏幕里。
刘进并没有直奔机器去搞破坏。
他太慌了。
秦峰那个广播让他方寸大乱。他甚至顾不上戴手套，直接冲到了防震台前。
透过观察窗，他看到了里面那块在灯光下折射着微光的“玻璃”。
还有那份贴在旁边的“启用备用镜头预案”。
刘进的手在抖。
他急切地掏出手机，想要拍照传给上线确认。
或者说，寻求一种心理安慰。
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快门的那一瞬。
“啪。”
车间内四十八组高强度探照灯，同时亮起。
白光如昼。
足以刺瞎人眼。
刘进惨叫一声，捂着眼睛跪倒在地，手机摔出两米远。
等他终于适应了这要命的光线，勉强睁开眼时。
他看到了一双皮鞋。
就在他鼻尖前一寸。
顺着笔挺的西裤往上，是秦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。
“刘厂长。”
秦峰居高临下，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带起回音，“大半夜不睡觉，来帮我检查备用件？”
刘进脸色惨白如纸，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背。
但他毕竟是官场混过的。
“秦……秦峰！你在搞什么名堂！”
刘进色厉内荏地爬起来，指着防震台，“你这是造假！那是普通玻璃！你要欺骗省委领导！”
秦峰笑了。
笑意不达眼底。
“你知道那是普通玻璃？”
秦峰向前一步。
那种上位者的压迫感，逼得刘进踉跄后退。
“如果你没偷过真的，怎么知道这是假的？”
刘进张着嘴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声。
就在这时。
灰鹞带着两名黑衣人从设备后方走出。
没有任何废话。
甚至没有出示证件。
两名行动队员一左一右，动作标准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垃圾，直接将刘进按死在地板上。
咔嚓。
手铐咬合手腕的声音，清脆悦耳。
“我是副厅级干部！我有豁免权！我要给省委打电话……”
灰鹞走到他面前。
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证件本，展开。
国徽。
以及那行代表着“如朕亲临”的红色特殊编号。
“国安特勤。”
灰鹞的声音很轻，“刘副厂长，你的案子不归纪委管，归我管。”
“这一趟，你未必回得来了。”
刘进瞬间瘫软。
裤裆处，漫出一片腥臊的水渍。
……
半小时后。
909厂后山，废弃防空洞。
生锈的铁门被液压剪强行破开。
霉味混合着潮气扑面而来。
林栋像条疯狗一样冲进去，在一堆枯草下扒拉出了那个黑色防震箱。
打开。
紫红色的镀膜光泽，在手电筒光柱下流转，妖异而迷人。
完好无损。
“妈的……妈的……”
林栋抱着箱子，又哭又笑，像个傻子。
秦峰站在洞口，没进去。
他手里捏着一部刚刚解锁的老年机。
这是从刘进袜子里搜出来的。
屏幕亮着，一条未读短信。
发件人：【老领导】。
内容简短，却字字诛心：
“货不用送省城，直接去临江废码头。那边的日本船到了，凌晨四点走公海。”
秦峰看着那行字。
临江。
那是陆承起家的地方。
把国之重器当废铁卖给日本人，只为了让他秦峰身败名裂？
好手段。
真是好手段。
苏清瑶走到他身后，将一件风衣披在他肩上，“东西找回来了，人也抓了。秦峰，收手吧。”
“把证据交给上面，陆承跑不掉的。”
秦峰合上手机。
咔哒一声。
“交给上面？”
秦峰转过身，看向远处漆黑的夜空。
“那最多治陆承一个监管不力，甚至是‘用人不察’。找个替死鬼，他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陆大少。”
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，点燃。
火星在黑暗中明灭。
“灰鹞。”
秦峰喊了一声。
正在擦拭眼镜的灰鹞抬起头。
“这案子，国安能不能并案处理？”
灰鹞戴上眼镜，挡住了眼底的锋芒，“你想干什么？”
秦峰吐出一口烟圈，白雾被夜风撕碎。
“既然船都来了。”
“咱们不送点‘土特产’上去，显得我们礼数不周。”
秦峰扔掉烟头，皮鞋狠狠碾灭那点火光。
“集合队伍。”
“去码头。”
“今晚，我要送陆承一份大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