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天殿的喧嚣刚刚散去，金陵城的水面之下，一张由锦衣卫织就的天罗地网，已经无声地张开。
长江劫案现场，芦苇荡。
这里早已被京营封锁，闲杂人等不得靠近。
蒋瓛一身飞鱼服，腰佩绣春刀，立于一艘漕船的甲板上，神情冷峻。
江风吹拂，他身上的血腥气，似乎比江水的腥味还要浓烈。
脚下的甲板，被江水冲刷过，但木板的缝隙里，依然能看到暗红色的血迹。
“指挥使大人！”
一名锦衣卫千户快步上前，手中托着一个木盘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枚从船体和尸体上取出的箭头。
“所有箭头，皆为三棱破甲矢。形制、尺寸、重量，与秦王三护卫的军用制式，一般无二。”
蒋瓛拿起一枚箭头，指尖在锋锐的棱角上轻轻划过，眼神愈发冰冷。
秦王朱樉虽被圈禁，但他麾下的三护卫并未完全裁撤，只是打散并入了京营与地方卫所。
他的人，他的兵器，都还在。
“继续。”蒋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。
另一名校尉呈上一张刚刚拓印下来的纸张。
“大人，我们在下游百米处的泥滩，发现了大量马蹄印。从蹄印的形状和深度判断，是战马无疑。”
“卑职已请军器局的匠人辨认，蹄铁是典型的‘月牙铁’，这种蹄铁为了适应山地作战，只在山西大同镇的官营马场大规模使用。”
山西，大同镇。
正是晋王朱棡的辖地！
如今，却和秦王的制式兵器，一同出现在了金陵城外的劫案现场。
秦晋联合，证据已经开始浮现。
“很好。”
蒋瓛的目光扫过四周，最终落在了江水中一具漂浮的尸体上。
那是一名“水匪”的尸体，在混战中落水，刚刚才被打捞上来。
“带回去，让仵作好好验验。”
“遵命！”
……
北镇抚司，诏狱。
这里是人间炼狱，任何被带进来的人，都很少能活着走出去。
阴暗潮湿的甬道里，弥漫着血腥与霉烂混合的恶臭。
一间刑房内，几名在昨夜混乱中被锦衣卫悄然抓获的“水匪”，正被绑在血迹斑斑的刑架上。
为首的一人，正是李祺的心腹，李佑。
他自诩是条汉子，进来到现在，硬是一声没吭。
吱呀——
沉重的铁门被推开。
蒋瓛缓步走了进来，他没有看那些哀嚎的小喽啰，目光直接锁定了李佑。
“李佑，韩国公府家将，曾随秦王殿下出征塞外，官至百户。”
蒋瓛的声音很轻，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，扎进李佑的心里。
李佑的身体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！”他梗着脖子，嘶吼道。
蒋瓛没有理他，自顾自地说道：“你以为做的天衣无缝？你所用的三棱破甲矢，是你从秦王旧部那里带来的。你所骑的战马，是李祺通过山西商路，从晋王的地盘上高价买来的。”
“你们在崇明岛水域，将抢来的盐引，交给了另一拨人。那拨人，现在应该正在赶往西安的路上。”
“至于你……”蒋瓛走上前，凑到李佑耳边，声音低沉如魔鬼的私语，“你以为你藏得很好？你带领的三百人，就藏在城南吉庆街的德盛粮行后院，那处宅子，是李祺的外宅。”
李佑的瞳孔，在这一瞬间缩成了针尖！
他所有的秘密，所有的部署，在这个男人面前，竟然如同赤身裸体一般！
恐惧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志。
“我……我说……”他彻底崩溃了，“是李祺！都是韩国公世子李祺指使我干的！”
“他给了我一大笔钱，让我假扮水匪，劫掠船队，再嫁祸给太子殿下的探商司！”
“他说，事成之后，秦王殿下会保我飞黄腾达！”
蒋瓛的脸上，终于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意。
他要的，就是这句话。
“记下来。”他对身后的书吏说道，“让他画押。”
……
东宫，暖阁。
朱标安静地听完蒋瓛的禀报，看着桌案上摆放的物证拓片和那份新鲜出炉的供词。
人证，物证，俱全。
这条证据链，已经完美闭环。
只要将这份东西呈给朱元璋，李祺必死无疑，甚至整个韩国公府，都难逃干系。
站在一旁的徐辉祖，眼中满是兴奋。
“殿下！铁证如山！我们可以立刻收网了！”
“收网？”
朱标拿起那份写满了李祺罪状的供词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“辉祖，如果孤现在就把这份供词交上去，会发生什么？”
徐辉祖一愣，不假思索道：“陛下震怒，彻查李善长，打压淮西勋贵！”
“然后呢？”朱标反问。
“然后……秦王和晋王会立刻与李家切割，他们会说自己毫不知情，是李祺胆大包天，矫诏行事。朝堂上，淮西集团的其他人会抱团哭丧，说李善长劳苦功高，是被儿子连累。”
朱标轻轻地将供词放在烛火上。
纸张瞬间卷曲，变黑，然后燃起一团火焰，很快便化为灰烬。
徐辉祖和蒋瓛同时大惊失色。
“殿下，这……”
“一份供词，烧了，可以再录一份。”
朱标平静地看着跳动的火苗，声音冷彻骨髓。
“孤要的，从来不是扳倒一个李祺，也不是敲打一个李善长。”
“孤要的，是让整个淮西集团，和他们背后的藩王，一起陪葬！”
“直接将证据呈上，那是锦衣卫办案的法子，不是太子监国的手段。”
朱标站起身，走到蒋瓛面前。
“这张网，还不够大。”
他从书案上拿起另一份卷宗，递了过去。
“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，陈怀的卷宗。”
蒋瓛接过，不明所以。
陈怀，浙东集团的领袖，出了名的铁面御史，与李善长为首的淮西集团，向来是死对头。
“殿下是想？”
朱标的眼中，闪动着棋手的光芒。
“你派个机灵点的人，去一趟都察院。”
“就说，三司会审，锦衣卫查到了一些关于‘秦王旧部’和‘山西战马’的线索，但苦于没有直接证据，不敢深入。”
“再‘不经意’地，让他看见这份关于‘三棱破甲矢’的验尸格目。”
“剩下的事，就不用我们管了。”
蒋瓛瞬间醍醐灌顶！
殿下这是……要借刀杀人！
不，这比借刀杀人更高明！
殿下这是要将一把上了膛的火铳，亲手塞到陈怀的手里！
以陈怀的脾气，发现这些能置淮西集团于死地的线索，他会比锦衣卫还要疯狂！
到那时，就不是东宫在查淮西勋贵，而是浙东集团，在和淮西集团，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党争！
而太子殿下，将作为“三司会审”的主理者，高高在上，坐看两虎相争！
“臣，遵旨！”
蒋瓛的声音，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。
他终于明白，太子殿下的棋盘，早已超出了一个案子，一片朝堂。
他要的，是整个天下！
看着蒋瓛领命而去，朱标重新坐回案后，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。
“李祺，李善长，还有孤的二弟，三弟，四弟……”
他轻声自语，目光幽深。
“这出戏，你们唱了开场。”
“接下来的高潮，和落幕，就由不得你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