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现在，有人，不想让你们当人。”
这句话，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，狠狠地烫在了田埂上每一个跪着的佃农心口上。
空气死一样的寂静，只剩下寒风吹过田野的呜咽声，和那几百人粗重又压抑的呼吸声。
恐惧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，将所有人都笼罩在里面。
他们怕太子发怒，怕那些明晃晃的绣春刀。但更怕的，是太子刚才那番话。那话像锥子，扎破了他们麻木已久的内心，让一种他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，叫做“羞耻”的东西，流了出来。
是啊，人家太子爷，金枝玉叶，都肯为了他们跳进这臭水沟里。
可他们呢？
他们却在为了几文钱，几句威胁，亲手毁掉自己的饭碗，亲手砸掉别人递过来的活路。
这不是猪狗，又是什么？
“噗通！”
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佃农，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心理的煎熬，他猛地用头，一下又一下地，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里。
“殿下。。。。。。殿下饶命啊！是小老儿的错！是小老儿鬼迷了心窍啊！”
他一边磕头，一边嚎啕大哭，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鲜血，和泥水混在一起。
“是。。。。。。是凉国公府上的三管家！是他找到了小老儿，给了我十两银子，让我想法子在背后捣乱！他说，他说要是咱们敢给太子爷种地，等太子爷走了，他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活活打死，把田地都收回去！”
“小老儿怕啊。。。。。。殿下，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呀！！”
老农的哭喊，像是一个信号。
压抑的人群，瞬间就炸开了锅。
“殿下，还有我！开国公府的家丁也来找过我！”
“景川侯府的人威胁我们，说谁敢出工，就打断谁的腿！”
- “他们说，太子爷就是一时兴起，等他玩够了就回宫了，到时候这应天府，还是他们说了算！我们。。。。。。我们也是被逼的啊，殿下！”
一时间，哭喊声、求饶声、揭发声，混成了一片。
这几百名佃农，就像打开了泄洪的闸口，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，全都吼了出来。
他们把凉国公、开国公这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名字，连同那些管家、家丁们的恶行，一起倒了个底朝天。
齐德龙等人听得是目瞪口呆，随即又是怒火中烧！
好啊！真是好啊！
证据确凿！人证物证俱在！这下看那帮老匹夫还怎么抵赖！
他下意识地看向蒋瓛，眼中满是“快抓人”的催促。
蒋瓛也握紧了刀柄，只等太子一声令下，他就能带着手下，把这田埂上的几百人先抓一半再说。
然而，朱标，却抬起了手，制止了他们。
他静静地听着，任由那些佃农们宣泄着心中的恐惧和委屈。
直到哭喊声渐渐平息，他才迈步，走到那个磕得头破血流的老农面前。
他没有让人扶，而是自己弯下腰，亲自把这个浑身发抖的老人，从泥地里搀扶了起来。
“老人家，你起来。”朱标的声音，出奇的温和，“孤说过，孤想让你们活得像个人。人，是不用总跪着的。”
老农呆呆地看着太子，看着他身上和自己一样狼狈的泥浆，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又真诚的眼睛，一时间，竟忘了哭泣。
朱标环视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，缓缓开口，他的声音，盖过了风声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“你们说，你们怕。怕凉国公，怕开国公，怕他们打你们，杀了你们，把田地再抢回去。”
“孤问你们，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“你们的旧主子，他们现在为什么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？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出来，跟孤对着干？”
所有佃农都愣住了。
“因为他们也怕！”朱标一字一顿，掷地有声！“他们怕孤！更怕站起来的你们！”
“他们怕你们吃饱了肚子，就不再愿意给他们当牛做马！他们怕你们挺直了腰杆，就不再畏惧他们的鞭子！他们怕你们懂得了什么是自己的土地，就不再任由他们强取豪夺！”
“他们给你们一点小钱，几句威胁，就是要让你们自己，亲手把自己变回那个任人宰割的奴才！你们明白吗？！”
“轰！”
这番话，如同一道惊雷，在所有佃农的脑子里炸响！
是啊！
他们只想着自己怕国公爷，却从没想过，国公爷。。。。。。竟然也会怕他们这些泥腿子！
一种前所未有的，荒唐而又奇异的感觉，在他们心中升起。
朱标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化，知道火候到了。
他指着那些被挖出来的石头和烂木头，又指着这片正在焕发生机的土地，用一种近乎冰冷的语调说道：
“今天，孤给你们一个选择。”
“第一条路，你们继续当他们的狗。他们让你们咬谁，你们就咬谁。让你们毁掉自己的田，你们就去毁。孤不杀你们，孤把这片地还给他们。你们回去，继续给他们当牛做马，继续挨饿，继续挨打，直到你们或者你们的子孙，死在这片地里。”
他的话音一落，田埂上一片死寂，所有佃农的脸色都变得惨白。
“第二条路。”朱标的目光，变得锐利如刀，“从今天起，你们就是这片地的主人！”
“孤把地分给你们！收成的七成，归你们自己！孤把武器发给你们！”
他一指旁边那些被当成垃圾的石头木桩，和众人手中的铁锹锄头。
“这就是你们的武器！十户为一保，百户为一甲！你们自己选出保长、甲长！以后，谁的地里出了问题，孤不问别人，只问保长！谁敢再来捣乱，谁敢再来威胁你们，你们就用手里的锄头，给孤狠狠地打出去！”
“出了事，孤担着！”
“打死人，孤给你们偿命！”
“现在，你们自己选！是想继续当狗，还是想站起来，当一个人？！”
死寂！
死一般的寂静！
所有佃农都抬起头，呆呆地看着那个满身泥浆，却仿佛在发光的太子。
分地？
自己当主人？
打死了人，太子给偿命？！
他们这辈子，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离谱的梦啊！
那个被朱标扶起来的老农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他看着太子，又回头看了看身边那些麻木、恐惧而又渴望的眼神。
突然，他抄起身边一把沾着泥的铁锹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嘶吼道：
“我选当人！！！”
“谁敢再来毁老子的地，老子他娘的先刨了他家祖坟！！”
仿佛是点燃了引线。
“我选当人！！！”
“打出去！！”
“跟他们拼了！！”
压抑了不知道多少代人的怒火和渴望，在这一刻，被彻底点燃！
几百名佃农，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中的锄头、铁锹、扁担。。。。。。那些原本只为了糊口的工具，在这一刻，变成了他们扞卫尊严和未来的武器！
他们不再下跪，不再哭泣。他们站得笔直，通红的眼睛里，燃烧着一种名为“反抗”的火焰！
齐德龙等人看得热血沸腾，他们看着眼前这群被唤醒的“农兵”，仿佛看到了一股足以改天换地的磅礴力量，正在破土而出！
朱标满意地看着这一切，他转身，对着蒋瓛下令。
“传令下去，新政推行司所辖所有田亩，一体按此法执行！”
“告诉百姓，从今天起，他们就是新政的兵！保卫田地，就是保卫他们自己！”
说完，他不再多看一眼，转身，在一众官员狂热的目光注视下，登上了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。
。。。。。。
凉国公府。
蓝玉和一众勋贵，还在等着看好戏。
然而，他们等来的，却是一个让他们无法置信的消息。
“公爷。。。。。。不好了！”一个管家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，“太子。。。。。。太子他把泥腿子都给煽动起来了！他把地分给了那些泥腿子，还让他们自己组织起来，说。。。。。。说谁敢去捣乱，就地打死，他担着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蓝玉猛地站了起来，脸上满是惊骇。
他还没反应过来，又一个探子冲了进来。
“公爷！完了！咱们派去山里监视的家丁，全。。。。全被那帮泥腿子给抓了！他们拿着锄头扁担，上千人，把咱们的人围在山里，打得半死，现在正扭送过来，说是要交给太子发落！”
“砰！”
蓝玉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桌案，眼中的得意和狞笑，第一次，彻彻底底地，被一种名为“恐慌”的情绪所取代。
他发现，他好像。。。。。。玩脱了。
他点燃了一把火，却没想到，这把火，烧向了自己。
而此刻，回到新政推行司的朱标，洗去了身上的泥浆，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。
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，看着上面那星星点点的黑色小旗。
齐德龙兴奋地走上前：“殿下，这下好了！有了百姓做咱们的耳目和兵卒，蓝玉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！我们可以全力推行新政了！”
“不。”朱标摇了摇头，嘴角，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。
他伸出手，并没有去拿那些代表“麻烦”的黑色小旗。
而是从一旁，拿起了一把代表着“进攻”的，赤红色的短剑小旗。
“被动防守，不是孤的风格。”
他的目光，落在了沙盘上，应天府城中，一个标注着“蓝氏粮行”的位置上。
“传孤的命令。”
朱标的声音，在安静的大堂里，清晰响起。
“召集所有保长、甲长！告诉他们，孤要给他们找一个，发财的新活计。”